乐娘脑子里咔嘣一声断了根弦,望着项上裴既那张放大的俊脸目光发眩,一刹不知今夕是何夕。
待她搞清楚状况,唬地一下通红了脸道:“放、放我下来!”
裴既墨玉般的眼仁里笑意更深,不疾不徐:“那也得你先松手才行。”
乐娘低眸去看,这才发觉因刚才受惊,她的手此刻正紧攥着裴既胸襟不放,将他领口处上好的绸缎抓得犹如梅干菜般发皱。
“……!?”她胸口处咚地重重一沉,如丢块烧红的烙铁般急忙抽手。
裴既一手护着她脊背、一手揽着她膝弯,趁势将她平稳放下。
乐娘稳了稳身形站定,低着脸,只觉得颊边一阵阵火烧般滚烫,头脑中也是一团浆糊。
半晌,她方想起来自己还没给裴既行礼,于是屈膝作万福,小声地道:“摄政王千岁金安。”
“唔。”裴既挑眉略一点头,“起来吧。”
乐娘缓缓站直,规矩地把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头做鹌鹑咕哝:“……王爷怎的在这?”
裴既失笑:“这是本王府邸,本王的家,本王不在这,还能在哪?”
乐娘入府后便没见过裴既,只听柳宛娘说过,四月末时因南边报上来一桩巨额的官银贪污案急需审理处置,裴既索性携了伺候的人住到宫内的衙门里,后面一直不曾归府。
与姐姐这半个月相处得又极为融洽,若非裴既今日突然出现,乐娘简直要忘了王府里还有他这么号人。
跟姐姐在一起是快乐的,这姐夫是多余的。
“是我失言,王爷海涵。”乐娘低着头闷声回话,像先生跟前被揪了错处的小学生。
裴既瞥了眼柳梢头上挂着的纸鸢,负手垂眸含笑看向乐娘:“在放风筝?”
“嗯……”乐娘小鸡啄米地点了下头。
“风筝掉了?”裴既又问。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眼瞎呀,乐娘在心里默默白了一眼,嘴上却仍老实乖巧:“是……”
“叫声姐夫听听。”四周阒无人迹,头顶上,乐娘忽听裴既轻飘飘地开口。
困惑下她蓦然抬头,刚巧撞上裴既那双笑眯眯弯着的桃花眼。
“叫声姐夫我听,我便替你把风筝取下来。”
那口吻,足似逗个孩子一般。
乐娘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翳动嘴唇却哑口无声,半晌愣是吐不出姐夫那俩字。
裴既不急不忙,负手含笑,寸寸缕缕的目光不加遮拦地落于乐娘姣好形容上,倒似在细品她此刻脸上的窘境。
乐娘憋着口闷气没处发,两腮微鼓,脸烧得红扑扑的。
堂堂大雍朝手掌滔天权势的摄政王大人,私底下还有这种喜欢刁难小姑娘的恶趣味,无语……
裴既饶有兴味地盯乐娘片刻,终于决定不逗她了,侧眸转身,修长手臂稍稍一抬,轻而易举地便将挂在梢头的纸鸢摘下。
他回过身,根骨如玉的大手捏着纸鸢一角,将它递到她眼前。
乐娘伸手欲取:“多谢王——”
话说一半,她手指将将触及纸鸢,裴既的手就敏捷一缩,把纸鸢又抽回去,也把乐娘没说话的后半句话按回她肚中。
乐娘意识到裴既这是在把她当趣儿逗,当即一团火烧到胸前,再也忍不住了,愤愤抬头,恨不得拿眼神扎死这个可恶的老男人。
她这外人看来放诞无礼的眼神落在裴既瞳孔中,倒似只被惹炸了毛的小猫崽子扑腾着小尖爪喵喵叫。
裴既舒然扬眉,爽朗地笑出了声。
他本生得深眉高目、俊美之下锋芒凌厉刺人,如尊冷面佛,可若一笑,眉目舒开,深墨色的眼仁中肃杀之气便淡化,桃花眼也变得灼灼昳丽,饶是无情也动人。
有一瞬,就连颇抱成见的乐娘也不得不承认,裴既其人虽恶劣了点,但的确是一等一俊昳好看的男人。
英武明朗、卓尔不凡,如一柄华光隐隐的名剑出鞘,又似一块温润澄净的不菲璧玉。
裴既渐敛了笑声,只觉这一瞬,半个月因审案而泡在牢狱血污之中所生的疲乏及阴郁,都被轻易地扫除一空。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乐娘愤懑的眼神,把纸鸢重新递到她面前,试探看着她。
乐娘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视线硬邦邦锁着裴既手里的风筝,手里却不为所动。
裴既看她不肯上当了,笑意斐然,这才把纸鸢轻轻塞进她掌心中:“拿着,这回不逗你了。”
乐娘捧着怀中纸鸢低眸,僵硬道:“多谢王爷。”
裴既眉头一跳:“不情不愿的谢,本王可不想听。”
乐娘心底大大地翻一个白眼,干脆把唇抿紧了,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说呢。
“你是从王妃那儿过来的?”裴既好脾性地问。
“嗯。方才在姐姐院子里陪她放风筝。”
“噢。”裴既了悟地一点头,眼神多了几分意外,“肯迈出屋子,看来这半个月,她心情倒好了许多。”
乐娘面上不语,心里却很有几分小骄矜。可不是吗?这都是她这半个月想着法子哄姐姐的胜利成果。
“正好,我也方回府,也有半个月没见王妃了,过去瞧瞧她。”裴既睇向乐娘,“六姨妹就同我一道过去吧。”
“是……”
即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乐娘也只能跟着裴既同路往宛静堂走。
今日裴既没带人随行在身侧,乐娘也是只身跑出来的,因而现下两人结伴同行,气氛属实尴尬。
至少乐娘尴尬。
她感觉自己跟裴既不太对付,也不知道如何跟他相处,在这个成年男子跟前远不如在姐姐面前自在松快,于是一路上她都低头抱着纸鸢,本分安静地跟在裴既背后当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幸运的是,除了开篇几句问她在王府住得如何、吃得如何的客套话外,这回裴既也没怎么开口与她搭腔,倒让乐娘放松不少。
直到快逼近宛静堂大门之时,乐娘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再三盯了几番面前宽阔高大的背影后,她还是踟蹰着伸手,轻轻拉了下裴既的衣袖。
“何事?”裴既放缓步伐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的少女。
乐娘搂着纸鸢,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明汪汪地注视着裴既,有些央求地道:“王爷一会儿见着我姐姐,能不说我方才上树的事么?”
裴既一听,乐了。
他驻足停下,转过身环胸居高临下睨着小姑娘,俊朗面容是好整以暇的看戏表情:“怎么?你姐姐要罚你?”
“她才不会罚我。”乐娘决然摇摇头,转瞬后,有些难为情地低声说,“只是我不想叫她觉得我没修养,不像个大家闺秀的小姐。”
“瞧不出,你倒是挺在意你姐姐看待你的眼光。”裴既挑眉淡声道。
“这是自然!”一提到柳宛娘,乐娘也不当低头的鹌鹑了,梗着脖子较真地直视裴既道,“姐姐待我甚好,我也在意姐姐,自是不想让她为我费心烦恼。”
有一瞬,裴既觉得乐娘是在装糊涂。
可细看她灼灼发亮、情真意切的纯稚眼神,怎么也不像在装傻。
不是装傻,就是真傻。
也难怪柳家一番狗苟蝇营,非要把她塞进王府。
这小姑娘,连自己被人卖了也不得而知,反过头来还傻笑着替预备卖她的人数钱。
瞳仁深处黯淡片刻,这一瞬,裴既也说不明白,他究竟是觉得乐娘可爱,还是可怜。
他静静盯着乐娘,目光忽然变得深远:“你这般在意你姐姐如何看你,就不在意本王如何看你?”
无人在意,乐娘心里嘀咕,她只想跟姐姐HE……
她还在想面上要如何回话,裴既忽然转过身,兀自朝前走了。
乐娘抱着纸鸢忙跟上。
紧接着,就听裴既语调低沉,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叫她觉得没头没尾的话。
“只怕,你姐姐却更在意我如何看你吧。”
“王爷此话何意?”乐娘困惑不明追问。
“没什么。”裴既轻描淡写揭过,瞳仁里笑意凉薄,“随口一说。”
送柳家六娘入府一事,是柳宛娘与整个柳家商议之后共同的决定,裴既无意干扰,更不会多事阻拦,左不过塞个人的事情,府里也就多双筷子多只碗。
他那贤妻既然喜欢张罗,由着她去便是。
何况他心中对塞进来的这人也并不厌恶排斥。
两回遇到乐娘,总叫他觉得舒心自在,这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对着这么个十五六的小丫头片子,男女之情,裴既倒还生不出来。
只是觉得养这么一只鲜活生动、逗起来有趣的小猫崽儿在跟前,看着她张牙舞爪、蹦蹦跳跳的样子,倒是颇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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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阴风过,吹得乌云蔽日,原本清朗的天色瞬间就变得暮霭沉沉。
柳宛娘坐在檐下的绒椅上,微眯着双眼瞧那藏进云雾中的太阳。
面前派去追寻乐娘的几个婢女此刻跪在她脚边回话,将后花园中悄悄见到的一切据悉禀报。
柳宛娘面色漠然地听了半晌,良久,才浅浅开口:“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侍女依言退下,孙嬷嬷却靠近了柳宛娘身侧。
孙嬷嬷容长脸儿上没挂着平素的谦卑温和,反而带着一种几近残酷的冰冷。
“娘娘,这也是好事。”孙嬷嬷低语,“因着王爷出府这半月,六姑娘也没法子与王爷见面,如今一回来碰巧遇上,倒也省去娘娘不少麻烦。”
柳宛娘素净的面孔上波澜不兴,像没在听孙嬷嬷的话,只出神望着穹庐上开始阴沉积聚的浓云。
半晌,她空荡的目光里逐渐回了魂魄。
柳宛娘收回视线,侧眸看着孙嬷嬷,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乐娘极好,不是么?”
孙嬷嬷面一沉,有些惋惜地笑了下:“娘娘亲自挑选的人,自是好的。”
“六妹这般好,王爷会喜欢吧?”柳宛娘嘴角扯出一线自嘲的笑。
孙嬷嬷自柳宛娘在襁褓便服侍于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洞察其心,听见柳宛娘这丝笑意,她怎不明白主子此刻心中悲苦。
分明于丈夫有情,却要费劲心力地将丈夫推去旁人身侧。
而这些日子,孙嬷嬷在旁冷眼旁观着,没有裴既横亘于中间的姐妹俩,亦是当真投缘。
六姑娘敬重珍爱王妃,王妃也因六姑娘的陪伴,这些天脸上的笑容比往昔数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孙嬷嬷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若非命运造化,这姐妹二人,该是多贴心的一对?
柳宛娘支着病体,虚弱地搭着孙嬷嬷的手从椅子上站起身:“起风了,回吧。一会儿王爷和六妹也该到了。”
她搀扶着嬷嬷的手,一步步朝漆黑的门内走去,风吹过,卷了她满肩的萧索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