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管事前来柳家传话,说王妃把六姑娘入府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五。
可巧那一阵乐娘风寒方愈,为避免过了病气给王爷王妃,于是又拖了半个月。
到五月蔷薇爬满架,柳宛娘才派王府里的管事和婆子丫鬟们过柳家来,携着车马箱笼,一列人浩浩汤汤地将乐娘接走。
乐娘虽是去过王府一遭的,可上回是贺寿,去去便回,此番却是要留在那儿常住几个月。
想到未来要与那位仅一面之缘的王妃大姐朝夕相处,内心不免有几分忐忑。
但是既去了,她也必会尽职尽力地替这位姐姐纾解心烦,陪着她慢慢走出失子之痛的阴影,不为别的,同为女人,总该互相照拂才对。
车在王府的西角门停下,管事同一干小子退出去,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扶了乐娘下车,换乘一顶婆子们抬的小软轿继续往二门的方向走。
轿子颠了刻把钟后稳稳停落。
乐娘忙抚鬓发,略整仪容。
方收拾齐毕,就有人从外打起轿帘。
强光涌进昏暗的轿内,乐娘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才看清轿前立着位穿着不俗的嬷嬷,背后携着几个盛装丽服的丫鬟。
乐娘认出这位是柳宛娘的心腹奶妈孙嬷嬷。
“六姑娘安。”孙嬷嬷谦卑得体地笑着,伸手去请乐娘下轿,“王妃已在宛静堂内等您了。”
柳宛娘身侧的红人乐娘不敢得罪,忙谦和回应了句“劳烦嬷嬷”,方搭着她的手出轿子,往面前垂花门内走。
过一个庭院和穿堂,宛静堂奢华的门庭便在眼前,到此处,乐娘才有了些熟悉之感,拘谨的心也缓缓放松下来。
“王妃在耳房内,姑娘这边来。”孙嬷嬷微笑引路。
乐娘客气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待跨入宛静堂大门的一瞬,一股燥热之感扑面袭来。
乐娘用余光瞧,才发现是屋子的四角有丫鬟正烧炭炉子。
错愕之下,她又难免有些叹惋。
端午近在眼前,如今都已是快入夏的时节,外头的女子们早换了轻衣薄衫,柳宛娘的屋子却还烧着炭火,足见她这姐姐的身子骨虚到了何种境地。
“娘娘,六姑娘来了。”绕过屋中锦屏,孙嬷嬷柔声通传了一句便退到边上。
柳宛娘斜靠着软枕坐在炕西,穿一身薄棉绣花团锦簇的裙褥,肩头披着洁白的羊羔毛披肩,额头横戴一抹镶了红宝石的昭君头套。
饶是装扮富贵明艳,却仍压不下脸上病恹恹的气色。
“六妹,你来了。”柳宛娘略略坐正了身,朝乐娘招手微笑。
笑也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大姐姐。”乐娘行至炕前,欲盈盈拜下行礼,柳宛娘却趁势托住了她,把她往身边一带,亲昵地叫她贴着自己坐到炕沿上。
“自家姐妹,你又是客,往后在府里见我不必拘太多礼数。”柳宛娘瘦削冰凉的手亲热托着乐娘的,苍白眉眼里含着抹温柔静谧的笑。
“叫你来王府陪着我一介病人解闷散心,也是为难你了。日后就在府里安心与我住着,衣食住行皆有我替你安排,若有什么不到之处,或丫鬟婆子们不听使唤,都可以告诉我,不要外道才是。”
柳宛娘的眼神柔和温暖,话语又随和贴心,这叫平素在柳家受惯了几个庶姐嘲讽挤兑的乐娘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涟漪波动,不禁对这友善的大姐颇生好感。
乐娘本就可怜柳宛娘的经历,又见她如此温柔体贴,心中更是怜惜她的病弱,一时忍不住,试探着反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去捂住柳宛娘寒凉的手。
柳宛娘一怔,望向乐娘眼睛,却没挣脱。
见宛娘不排斥,乐娘方腼腆地仰起脸,眼神虽还闪烁着些许犹豫,却还是开口:“大姐姐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太太说,大姐姐与我虽只有一面之缘,却甚是喜欢我。乐娘身无长处,只是爱说爱笑,但愿入府的这段日子陪在姐姐身边,能叫姐姐开心一点便好。”
柳宛娘见到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蓦地对着自己弯起来,清浅的瞳仁内涤荡着纯净的光,那是一种对人心毫不设防的天真清澈。
柳宛娘有一瞬间的失语,脸上的得体端庄险些没挂住。
她垂眸去望自己腿上紧紧与乐娘相交叠的手,借此机会避开那道稚子般干净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僵了片刻,略带勉强地又重新翘了下。
柳宛娘忽觉得乐娘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掌心好烫,烫得她想即刻抽脱开。
她似是而非地回避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那就多谢你替我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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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宛娘并未让乐娘与自己同住宛静堂之中,反倒安排她住在毗邻后花园的洗月阁内。
洗月阁临摄政王的书院很近,是从前王府里专为迎接贵客修筑的,建造得精美无比,可谓雕梁画栋、珠帘绣户,每朝从屋子里醒来,乐娘都觉得自己好似陷进金玉堆里了,目光所至,无不是亮闪闪、明晃晃的金钱的味道。
柳宛娘又体贴乐娘无个贴心可靠的人,就专门把自己身侧常用的一个大丫鬟雪衣并几个得力的嬷嬷打发至洗月阁伺候。
几个仆从无不尽心竭力,尤其是贴身跟着乐娘的雪衣,为人谦卑温和,做事又细密周到,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替乐娘安排好,她又在洗月阁内总领上下,管事也是有条不紊,把内外打理得十分服帖。
对比从前在侯府里默默无闻的生活,在王妃大姐这儿的十数日,乐娘过得可谓是众星捧月,快成了尊被好吃好喝供着的菩萨。
受姐姐温柔照拂,乐娘满怀感激报答,因而对姐姐也愈发上心关怀。
每日收拾得当后,忙不迭就往宛静堂哼哧哼哧乐哉哉地跑,在那儿陪着柳宛娘说笑。
雪衣常随在背后,私底下偶尔还笑话乐娘,说她回回赶着去见王妃那欢喜又猴急的模样,若叫不知情的人看了去,还以为她是奔着去见情郎呢。
乐娘听了,便腼腆羞赧地笑。
待后面逐渐熟悉了,乐娘也知姐姐是个最温善好性的,姐妹俩便更亲近起来。
乐娘觉得柳宛娘的病多半是闷出来的,得多找些事情分散她失子的悲痛之心,于是搜罗了好些主意来。
有时是给柳宛娘讲些如今外头时兴的话本子,有时是邀着柳宛娘让她教自己学针线女红,或者姊妹俩一处读书。
天晴气候宜人时,乐娘便带着小丫鬟们在院里踢毽子、斗百草,柳宛娘就搬张贵妃椅靠坐在檐下晒晒太阳,莞尔看着一群女孩子们闹。
下人们进宛静堂的时候,总能听到乐娘欢快的笑语,那一抹鲜活的身影荡漾来去,暮气沉沉的宛静堂好似从此飞进了只娇嫩灵巧的燕子,惹得众人愉悦。
就连柳宛娘看着乐娘俏生生活跃的背影时,偶也忍不住流露几丝真心的喜欢,但一想到乐娘是为何而来,她嘴角那抹笑容又会逐渐消散。
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一眨眼就是半个月。
端午后雨水便接连不息地落,好容易月中逮了几日晴朗,乐娘便央着柳宛娘去院里晒太阳。
正好雪衣又寻了些彩纸和竹签,乐娘便伙同几个小丫鬟一块儿扎了个新的燕子纸鸢,大家热热闹闹在宛静堂庭前的院落里放风筝玩。
乐娘最是擅长,线一飞纸鸢便真如那矫燕般直冲云霄。
乐娘一面放风筝一面悄悄留意柳宛娘,见她窝在铺陈了羊羔毛褥的椅子上,抬手遮着阳光仰头瞧着天上纸鸢笑,病弱苍白的面容在阳光的照拂下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气色比自己刚入府的时候已好了许多,心中不由得宽慰高兴。
“姐姐,你也玩玩儿。”乐娘不由分说把风筝线往柳宛娘手心塞。
柳宛娘不防乐娘忽然的举动,没伸手接稳。
偏在这一刻,风筝线断了。
凌空翱翔的燕子瞬息陨落,远远的不见了踪迹。
乐娘望着风筝约莫跌落在后花园处,提裙转身就朝那方向奔,边跑便回头笑与宛娘道:“姐姐,我去捡,不用人陪着,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一撒欢地跑不见了。
“快去跟着!”柳宛娘忙吩咐几个小丫鬟,担忧道,“别叫六姑娘摔了!”
“是娘娘!”几个小丫鬟忙匆匆追随着乐娘去向碎步跑远。
在王府待了大半个月,乐娘早摸清了偌大后宅里的路,抄着近道往后花园里的方向去,一溜烟儿的功夫人便到了。
五月中万物俱荣,后花园内碧柳榆荫葱茏,花团争簇而开。
乐娘在其间拂花穿柳而过,四处张望着风筝的下落。
越过一团争艳海棠,又往前走一射之地,便到环柳的池塘边。
一片滴翠之中,乐娘目光一扫,忽地眼仁亮起。
但见那只色彩斑斓的金箔纸鸢就落在一株二人环的粗壮古柳丝绦上。
她欣喜奔过去,等到了,一番踮脚抻手,才发现凭自己的身量想够到风筝属实有些困难。
偏这附近又没什么能踩的东西让她垫一垫。
乐娘眼珠子一转,左右看附近反正也无什么人经过,干脆把袖子一挽,扳着古柳粗壮的枝桠往上爬。
这么点儿高,她还是能爬上去的。
可连日来下雨,古柳上生了不少湿漉漉的青苔,乐娘借力踩着树干往上蹬时,一个不防便在青苔上滑了脚,顿时整个人身体失重往树下栽。
她惊慌叫一声,想着完了,脑袋该开花了,应激下死死紧闭双眼,正准备跟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底下却有一双坚实臂弯将她整个人稳稳托住在怀。
心在胸口咚咚地撞,身体并未传来应有的疼痛,闭目一片漆黑中,乐娘闻到接住她之人身上幽深清冷的松木檀香。
她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碧柳翠茵之下,阳光清澈如流。
紫衣金冠、清朗英挺的男子垂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双眼尾微挑的好看桃花眼里趣意横生,眼仁光斑斓如琉璃,耀眼非凡。
裴既横抱着乐娘,并没即刻放下的打算,而是飒然自若一笑,打趣睨着怀中脸庞涨红的少女,浅抬英气的眉毛,道:“怎么,六姨妹上回祸害完本王池子里的锦鲤还嫌不够?今日又准备霍霍本王这园子里的花木?”
我平时更得慢,感谢还有读者愿意投宝贵的营养液给我,受宠若惊。工作之余一有时间我就会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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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