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拉架的拉架。
敲门的敲门。
护短的护短。
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方寡妇一双腥红的眼睛落在秀兰身上,她跪了下来踉跄着声音哭道:“妹子,我真不知道是你男人!可我有了身子,你不能叫我娃生下来就没了爹啊!”
她小腹微微隆起。
原本蜡黄的脸色红里透着黑。
“那我的娃呢!我的娃就活该没爹!”
秀兰跌坐在地。
林悦越过方寡妇朝门里喊道:“林昌平,你是不是个男人!敢做不敢当,让两个女人为你挣破头,真是好大的威风!林家列祖列宗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拖你下去!”
“啪!”
林悦话音刚落便吃了大伯母一巴掌。
老婆子怒不可遏地指着她骂道:“小贱人,你骂谁呢,也不看自己什么货色,这事轮到你出头了!”
“啪啪!”
林悦一抬手还回去两巴掌。
众人先是一愣,她大伯要冲过去时被齐一舟死死抱住丢向一旁,老婆子被林悦手里的火把逼到门槛石下,她挥着火把叫着林昌平的名字,大有不见人真就点火烧屋子的架势。
高玉梅原是在旁看着,这会儿倒是由衷地看上这性子烈火般的丫头,她走到林悦跟前一脚踢开半敞着的木门。
赫然,院中站着一大两小的三人。
那男人将两个男孩护在身后,望着冲进来的众人双眼血红一片。
“别闹了,你们回去吧。”
林昌平的声音像锯齿拉过朽木,嘶哑难听。
短短几个字,掏空秀兰全部力气,她跌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那个男人,曾几何时他也像今天这样将自己跟孩子护在身后,时过境迁,人心向来最靠不住。
秀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其实早已没什么眼泪。
这些日子,她早为了眼前这个男人把眼泪流干。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把扶住林悦递过来的手,低声道:“月儿,咱走吧。”
“走什么走!”
“别走!”
两道声音在此时炸开。
林悦和高玉梅相视一眼,高玉梅抢先一步道:“把事情弄清楚前,谁也别想走!”
她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她是极讲究的一个人,即便最落魄那几年身上也从不见污渍,她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林悦身上:“你去跑一趟,把你们村子和这个村子村长找来,再去把关游叫着,叫他联系乡里来人,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王法!”
方寡妇还要说话,被林悦瞪了一眼。
大伯母作势想拦,只听高玉梅道:“齐一舟,谁赶拦人就捆了送去公安局,今天我就坐在这里,就给这个小嫂子讨个说法!”
高玉梅毕竟从国外回来又是高校老师,别人就算不认识她,也认出这浑然与众不同的气质,就连惯常撒泼打滚的老婆子也被镇住。
林悦跑得很快,不大一会儿,簟村的人来了,林虎跟林有扛着扁担和猎枪过来,方梅跟堂嫂抱两个牵一个,浩浩荡荡举着火把倾巢出动。下司的村长来得极快,等高玉梅表明身份后急得团团转。
事情很快知道来龙去脉。
这事,就连下司知道的人也不多。
去年冬里,大学封山,寻常人根本不往山里去,方寡妇为了叫两个娃娃有书能读,冬里进山抓狐狸和雪果子,想换点钱来生活。她一个妇人就算能吃苦也是拾人牙慧,只能往深山里去。林昌平是她在一处断崖下发现的,那时他整个人血淋淋,半边脖子被豁开,两条腿被撕拉得见了白骨,眼看着是活不成了,她想着取下他身上值钱的就走。他忽然睁眼求她救命。她不知道簟村有个猎户进山未归,下司人瞧不上她一个寡妇,三两聚集多半也是议论她的是非。
她就这么把人拖回家。
她家里有些草药,原是给孩子预备的,男孩子摸爬滚打磕磕碰碰。还好是冬里,未生腐肉,她就这么将就着止了血,命是留下来,脑袋却摔傻了,时不时坐在哪里笑笑哭哭,两条腿也下不了地。
下司没人进她屋子,避嫌。
两个孩子她也说是远方亲戚,孩子小就没了爹,家里突然多出个男人像是有了仰仗似的。方寡妇心里苦,又捡回来个疯子,嘴上骂骂咧咧却是吃喝一顿不落。
伤养好了,她也当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留他一张榻子在房里,后来,就是后来了。
大约三月份时候,林昌平半夜跑出去过几次,回来灌了酒说自己想起来了,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家里还有妻小。
他哭,她也跟着哭。
动静大了,外人知道寡妇家里藏了个男人,还是个瘸腿瞎眼的男人。第二天方寡妇出门,一盆粪水淋了她一身,邻家妇人掐着腰啐了她一脸。
林昌平没有回家,他只敢晚上偷偷去看,被林悦让人堵了两次,又因为赵斌的事出来,他连晚上也不敢去,只能偷偷摸摸站在田埂上,却被自家老头撞见,说秀兰生了孩子大出血人送县医院又说摘了子宫以后算不得女人,老头老婆子回来一张罗,又听说寡妇有了身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举家搬去下司。
下司也没有多余的房子给老两口住,只得借口租住在方寡妇家的牛棚里,关起门来过起日子。
此时,方寡妇家里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秀兰搂在三个孩子窝在墙根下,方寡妇领着两个男孩站在林昌平父母身后,亲疏关系一下子就看得分明。
当着林虎和下司村长赵大海的面,高玉梅问秀兰可要离婚。
此话一出,不仅秀兰怔住,就连素来不向着她的公婆也愣住,老婆子连连摆手道:“离什么婚啊!就这么过不行嘛!她就是个寡妇,对咱家有恩啊,大不了等孩子生下来,我们抱回去养!”
“做你的春秋大梦!”林悦怒喝一声挡在秀兰身前,她看着秀兰道:“嫂嫂,你别怕,咱跟他离了这婚,你就住村里,往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秀兰拉着她的手,如第一次见她那般冰凉刺骨。
“你养什么养!你还靠你娘老子呢,将来你出嫁,他们娘三个吃屁股风去!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撺掇人家离婚也不害臊,当心自己将来生……”
老婆子话音没落,方梅跳起来作势要上手,被一旁的嫂子眼疾手快拉住了。
“你再乱叫唤什么,我家月儿哪一句说得不对,轮的着你青口白牙。你别忘记,你家里那房子当年可是问林海拿的钱,这么多年揣在肚子里不吱声,现在讲我家月儿,你也配!”
方梅被人拦着,嘴里骂骂咧咧。
林海在旁看了眼自家兄弟,叹息道:“当初欠条还在,本来都是家里就算了,既然你们要算,这样,大家伙都在,当初借的二十块钱,就算在秀兰住的房子上。你房子往后秀兰住着,你们还有你,别动歪心思了!”
林海指了指一旁一言不发的林昌平。
他暗自叹息,昌平是他看着长大的,秀兰也是他自己张罗要娶的,当初老大不同意,是昌平拉着自己跟方梅去老庄子提的亲事,也因此方梅总是会多照应秀兰一些。
只是没想到今日……
老婆子还要张口,林虎那边跟赵大海说了分户,又说明日送工分下来,等到秋林昌平父母的粮食就从下司分。赵大海还没说话,下司的人不同意了,说他们又不是下司人凭什么分下司的粮食,家家户户本来就不够吃的,还要分出去岂不是要饿死人。
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老婆子两人。
原本说离婚的事,这么一茬开,谁也没注意一直没说话的方寡妇忽然走到秀兰跟前,若不是林悦挡在前,她就要生扑上去。
“你干什么!”
林悦怒喊一声。
两道身影快速朝她走去。齐一舟抢先一步一手推开方寡妇,他力气本就大,加上情急之下用了七成力道,方寡妇被推到在地,被朝这边过来的林昌平护在怀中。
这一下,秀兰终于嚎啕大哭。
大丫这才看清楚那人,张开双臂喊道:“阿爹,阿爹,你回来了,阿爹。”
女娃娃的声音欢天喜地,跟着一地凄楚判若天地,秀兰猛的拉住大丫的胳膊喊道:“丫,你认错了,那不是你爹,你爹死在山上了。”
“娘,你骗人!他是爹,他就是爹!姑姑,你说,他就是我爹!”
大丫是被林昌平结结实实宠大的,自打他出事这段时间,大丫知道爹爹进山遇到困难,山里人家这是常有的事,她人小帮不上什么忙,但能照顾弟弟体贴母亲,她想着等爹爹回来,一定会将她举过头顶夸她懂事。如今爹就站在那里,他们却偏说不是。
“大丫,你看错了。姑姑也看错了,你爹早死了,不仅死了,心窝也叫狼崽子掏着吃光了烂透了。大丫不怕,以后你有姑姑呢。”
大丫是信任林悦的,听她这么说就有了犹疑,一双眼睛仍死死盯着林昌平。林昌平站在原地护住方寡妇的手忽的松开,方寡妇来不及稳住身子跌坐在地,一双眼来回打量“哇”得哭出声来!
秀兰站起身,排干净身上的尘土,朝着高玉梅鞠躬弯腰:“齐家大姨,求您做主,帮我离了这婚。”
高玉梅拍着长桌,横扫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林虎身上:“小嫂子是你村上的,你做个见证吧。你们要是领了证的,明日随我进乡里去登记解除婚姻关系,若是没领证就分家吧,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