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的动作很快,不过半日便着人送来了一位精于儿科的老大夫。
还未把脉,看到人在被子中蜷卧,面色却白,只额头有未消的红肿。却合眼闭目,口唇干裂,鼻翼微微煽动。
老大夫当即便道:“这样不成。别让她盖那么多。”
又让人取了暖炉,放上炭火包上厚布放在脚心。一时细细把起脉来。
他这是坐诊坐到一半儿被人给请过来的。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军营,患者又是女子,当即心中一沉。龌龊事嫌少能有瞒过大夫的眼睛。不过这一摸脉,再撬来嘴看看舌苔,老大夫心里的疑惑倒也去了大半。
“是要起热吗?”
桑榆问。
“应该不会呀,不过是被马蜂蛰了,怎么又会起热呢?即便是起热,最难熬的也应该是头两天。可那都没事儿啊。”
红鹭忍不住插嘴道。
老大夫自收了药箱,耐心解释道:“个人体质有异,且病症一般也与心性情志有关。譬如伤风,若这位小哥,”
他指着红鹭道:“虽看着不似壮汉那般强壮。可我观他双目清明,指甲口唇皆是红润,发色亮泽,肌肉紧实有力。想来体质一定不错。
同样是受寒淋雨。于这位小哥而言,估计没什么事儿便过去了,至多灌一碗热汤水而已。可是要是榻上那位,别说汤药了,时运不济一些。十天半个月也难以见汗。
红鹭摸摸鼻子,颇有些自得。
那倒是。
“既如此,请先生随我去旁边的帐篷开药吧,笔墨已然准备好了。”
老大夫自然不敢违逆这位神仙般的公子的意思。这一双眼行过许多路,看过许多人,可这样龙章凤姿的俊秀之人,世所罕见。
他跟着桑榆进了旁边的帐篷。还未等桑榆开口便道:“老夫只管行医救人,旁的事是一概不管一概不问的。
桑榆微微一笑:“如此便多谢老先生了。只是不知道我家小妹的病……”
“原本的大夫处理的没错。”老大夫忙道:“药也都是好药。只是我先前说了,有些病是跟心性情志有关。我先前还疑虑,为什么这么大个人了偏要老夫来看?看了病人才知道。
这一位,高热倒也还好可以处理,只是这情形倒更像是小儿惊惧。不过她体质弱,内里正气不足,稍微有点儿余毒,便引发高热。
老夫来之前也听外边那小哥说了。这山里的蜂子毒性大。之前吃的那药实打实是有用的。要依老夫看,甚至有些大材小用。只可惜病人的身体也只能发挥十之三五的功效。
她的症状却比预计的出现时间要晚。这恰巧也是因为体质虚弱的缘故。
有些病人譬如小儿,譬如老人。多数症状并不明显,跟正常的青壮并不相同,反而有些时候会贻误病情。”
“先生好医术!又有医者,仁善之心。”桑榆温和道:“我听先生口音,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老大夫坦然道:“我是江南余水镇李氏医馆的第十六代孙。如今离家已半年有余。歙县的任春堂主人是我旧友人,因而到了此地,便到他这里来坐馆几日。”
“原来是李氏传人。传闻李氏初代的家主曾经在高祖的帐下效力。行医治病,救活了伤兵无数,北方许多城镇的医馆有许多都号称李氏传人。听闻几任皇帝都曾宣召让李氏进宫做御医,均被拒绝。
“是了,”老大夫闻言骄傲的挺起胸脯:“不敢违抗圣命。只是家主有训,要行医为民。民间疾病种类繁多,我家子孙正式坐馆之前都先要往各处各地游历,三年行医。须知地域不同,这病症可能也大不相同。”
“先生高义。薛神医也曾说过。御医馆中典籍,藏书甚多。可李氏一族实证病例却弥足珍贵。
这次机缘巧合,遇见先生多有不便之处,还请先生谅解。只是我有一问。除了您说的这些病症之外。小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异状?”
“那倒没有。”老大夫摇头。
“我看她小小年纪却思虑慎重的样子。平日里少忧思多开怀。我观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倒还有转还的可能,平日里多看顾这些倒也罢了。”
老大夫吃了茶,写了方子。桑榆命人好生的送了人回去,又给了一份厚厚的谢仪。
才出了帐篷,红鹭便过来禀报道。果然开始起热了。
桑榆过去一看,果然面皮涨红。把手放在吴忧额头上,入手滚烫,可是却滴汗未出。
似是察觉到了额上的凉意。吴忧迷迷糊糊抓住桑榆的手,不让他走开,一个劲儿的把脸往他手上贴。不消一会儿手便捂热了,她是又嫌弃一般把那手拨到一旁,不满的皱了皱眉。
倒把桑榆给气笑了。她还倒知道冷热。
“拿些冷水来,少少的放些冰。”桑榆拧干了巾帕给她敷在额头上。
“还有,去取些烧酒来,兑上温水。”
红鹭在旁看得砸舌。捅了捅简宁。
“你说我要是躺倒了,公子会不会对我这样关怀备至啊?”
简宁白了他一眼:“那你得先躺倒再说。还有,你跟他一样年岁小吗?”
红鹭摇头。
“你跟他一样孑然一身吗?”
“那倒也没有。毕竟我师傅还在呢,唉,这话你要让我师傅听见,看他不打爆你的头。”红鹭嘀咕:“老爷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
“还有,你身上有圣珠吗?”
简宁一语直中要害。红鹭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那等好东西还是算了,他可消受不起。
“那不就得了,有什么好说嘴的?”
简宁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吴忧。更觉得她弱小无依。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对于一切读书又品行好的少年人很有好感。
公子初时吩咐他多看顾一些,他原也是依命行事。不过到后来吴忧丝毫不见外的一口一个简大哥叫着。那份乐天知命,自在从容,连他都赶不及。
只是私下里也没少感慨。若无这份意外。人家也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好好过日子的小公子。万万不会跟这等险恶的事扯上半分关系。唉,这命,谁知道老天爷怎样铺排的呢?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简宁随即出去,随后一脸凝重的进来。
“公子,洛县县令王谦来了,说是想要见您。”
水盆里冒着热气。桑榆把巾帕往盆沿一放。并未擦手。只坐在榻前双手漫不经心的交托着。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背慢慢滑落下来。
“他倒是动作快,可是得了上官的授意?”
“不知道,据说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随身书吏。”
“让他到偏厅等着吧。”
大军安营扎寨的栅栏外。王谦早早下了驴车。只着一身素青布衣,面露焦急之色。
身后的管家见他身上有些打晃,连忙赶过去扶着。低声安慰:“老爷,急事缓办。咱们慢慢来,你别先乱了阵脚。”
王谦有气无力的摆摆手。罢了。我的罪责我自会担。只是没有想到那这么快就……
“王县令,我们大人让您进去。”
王谦稳了稳心神。又下意识的整肃了官仪才跟着进去。桑榆早在偏厅等着。
“下官见过——”
“起来吧,不必多礼。”
刚泡好的雀舌汤色清亮。桑榆修长的手指摩梭着杯盏。
“坐吧。”
王谦自知有愧,哪里敢就坐,只是又行大礼,把腰弓的更深了些。
“下官惭愧。近日得知反叛军匪首已伏法一事。罪犯王担,乃我洛县人士。下官作为一地的父母官,该有教化之责,所以特来向大人请罪。”
桑榆看了他一眼。他的年纪已然是不年轻了。
“我记得王大人仿佛是昭德十一年的进士?”
他仿佛很随意的跟他拉着家常。
王谦有些惊讶:“是,下官不才。寒窗苦读二十余年,这才中了的。
“是啊,为官不易。“当初大人被点了四十三名,陛下曾评价过,大人当年的策论皆在民生。看起来便知应是脚踏实地之人。
王谦面色羞愧,只喃喃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人不必自谦。当初陛下授官,你被点到了一个偏僻小县。兢兢业业又在那处地方深耕十余年。铺桥修路,劝课农桑,教化乡民百姓,一路勤勤恳恳。临走之时。乡民争相送行,做不得假。”
王界面上惭愧之色更重,只得道:“都是陛下一片爱民之心,臣自当——”
“只是他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大胆。”
王谦膝盖一软,扑通便跪下了。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个不停。
“大人,下官实在是……”
桑榆注视着他。既无轻薄,亦无鄙视。只是告诉他:“你既已经来了,却还没想到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既如此,便回去慢慢想吧。
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些账本卷宗之类,还有随手的一些证言证词。王担已然伏法,可是还留了一个。那是本官要带到京城中去的。你也可以拿回去慢慢看。我只是好奇,”
桑榆慢悠悠道:“你会选择做被枭首的王担还是暂且留了性命的贺石。”
王谦苦笑道:“大人此举可算是把天捅了窟窿。下官未尝没有想过要检举揭发。这是迫于种种到底未能如愿,反而助纣为虐。这些下官都认。
可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桩惊天大案一出,该在史书上留下何等笔触?后人又该如何评价我们的王朝?”
“那就是后人的事了。”
桑榆十分淡定。
“陛下要的就是水落石出。当今是办实事的人,所以才有你调任洛县一事。奏折之中洛县灾情最为严重,又是陇地的枢纽之地,陛下不可谓不重视。
你若是想着当今顾及百年声誉,便按下不表,引而不发,那你就错了。上下勾连侵吞赈灾款项,对上谎报灾情,剥削百姓,买卖官职,你们以为陛下会为了息事宁人,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会打发几个主犯便草草了事么?”
他每说一句。王谦的腰就便往下更塌陷一分。到最后几乎是伏趴在地。
桑榆不为所动。
是啊,的确如此。麒麟卫是陛下的臂膀,陛下心之所向,则麒麟臂刀锋所指。若不是这一场叛乱,这玉林山连绵不绝的雨。有李将军那一封向朝廷请罪的奏报,又怎会知道原来整个陇地如此上下一心。
大小官吏全都是一个舌头。
当真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