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刚过,疫病又至,不知今年冬天将会是什么光景……”李济民与贠朝一同立在窗边,屋外天色昏暗,街道更显阴沉,仿若有雨将至。
贠朝听到声音,从薄薄的一纸药方中抬头。他隔了许久再来济民堂,这次见面,原本李济民只是花白的头发已全数变白,脸上亦是掩不住的憔悴之意,恐怕近来是累得不轻。
贠朝却只顾着问手中的药方,“这 药对小孩来说会不会用得太重了?”
李济民挑起一遍眉毛,他头发虽已全白,眉毛却只有两三根变色,“你带的穆家小公子不是都年满十七了?这量也算重?”
“……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也太会取笑人了。”贠朝无奈道。
“偷师那么久,你会不知道如何减药性?好好动动脑子。”李济民说着指了指他的脑袋。
这简单的一句话让贠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自从他带着穆如清在后杨村安定,贠朝倚仗当年在门派时学到的一些简单药理,在济民堂寻到一份活计,采药挣钱的同时偷师,倒真给他偷到不少,一年后所幸离了济民堂在村子里当起了行脚郎中。
村民常见的一些外伤劳损本就是江湖人也常见的疾病,孩童发热也不过是些贪食惊风,火热风寒,于贠朝来说都不算难,两年来逐渐积攒下一些钱,日子才开始有了起色。
而此次来势汹汹的疫病,却并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这才来了济民堂求取药方。
里屋安静,外堂的声音便清晰传来——“小伙子,干嘛一直看向里屋,想做我爹的弟子啊?”
贠朝透过竹帘向外堂观去,正看见济民堂的李掌柜围着穆如清绕来绕去。
李掌柜是李济民的独子,本是个英俊的模样,却因为瞧不清东西总是眯缝着眼,久而久之眼角出现许多纹路,也浪费了一张俊脸。
穆如清立即否认:“我不做别人的徒弟!”
似乎是因他说话有些冲,李掌柜随即远离了人站直身子,他才站直,又听穆如清慢吞吞说道:“……我是在等人。”
“等谁?贠朝啊?”李掌柜朝里屋看过来,但他本来便眼神不好,又隔着一道竹帘,更是看不清屋内的人事物。
但这李掌柜也是奇怪,曾经贠朝初来时,他因为眼神差,三番五次地将彼时瘦成麻杆的贠朝认作“徐寡妇”,但他不用眼睛时,却又能准确说出来人是谁。
李济民拍拍贠朝的背,笑道:“我也不算是看错人,贠朝你现在还能带着穆家这小公子,定然是个重情义的。”
“我不过是欠他爹娘的钱,总得……总得还完再走吧。”贠朝说话间有些犹豫,但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忐忑问道:“可我并未说这是谁,李大夫怎么看出他是穆家人的?”
毕竟四年过去,穆如清已从肉球抽条成一位身修如竹的少年,连他自己都有些忘记从前的模样,李济民又是如何看出?
他带着穆如清在村中隐瞒许久,若是当年将穆家灭门的贼人知晓穆家还有一子流落在外,会不会要卷土重来?
李济民道: “小孩子的眼睛不会骗人,这双眼瞧着和当初站在你房外那小胖孩看着一模一样。”
“我房外?”
“当然是你房外。”李济民眼珠晃到斜上方,似乎在回忆当年,慢悠悠说着:“小孩子啊,还是胖点可爱,我当初替你看诊包扎花了不少时辰,他从我进门前就偷偷站在外边,出来后一看竟是还在,就准备逗逗他——”
贠朝出声截断李济民的话:“四年前?”
李济民也借着竹帘瞅了瞅外头,李掌柜还在围着穆如清打转,似乎对其很是喜欢。
“嗯,四年前我问他为何不进屋,他说他爹管得严,不让他随便见生人,但他第一次救人,总得确认下你还能活着……”
“……他救得我?”贠朝的声音越发犹豫。
“可不,穆老爷好像也曾提过一嘴,现在这情况也算是善有善报……”
李济民絮叨起来,说了许多,可贠朝虽站在他身旁,却已听不进去了,不禁开始回忆起当年的情形。
印象中从未听人说过这些事,从来只知道老爷把他带回来的事。
人死便如灯灭,救命之缘已尽,他能把穆家的独苗拉扯大此事已经算是了结,可李济民重提的这桩本不存在于记忆里的旧事,倒真把他的思绪打乱了。
回程路上,随着刘叔的鞭策,驴脖上的铃铛有规律地响着,不平的土路让本就简陋的驴车跑得有些晃荡。
贠朝不时撇向穆如清,可那小子却像是被铃声晃出了睡意,靠在车背上不时点头,就快要睡去。
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将这件事挑明说开,贠朝却总是在最后一刻犹豫:问清楚又能怎样。
按穆如清那七拐八拐的心思,只怕更会怀疑他为何留下。
还债是真,可他亦是真心把穆如清当徒弟来养的,怎么现在却越描越黑了,难道只是一个称呼便那么重要吗。
“穆如清,你……”沉默了一路,在进屋前贠朝终是开了口,正迷糊着的人一听到此话便强撑起头,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桃花眼里还写着萎靡与困顿,并不明白贠朝为何突然叫住他。
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又和着口水吞下,贠朝抿了抿嘴,只道:“去好好休息,醒了喝药。”
“嗯。”
“赶快好起来。”
听到此话,穆如清正要进门忽地又顿住,闷声嘀咕:“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就要离开……”
“说什么呢?”贠朝说着便上前来,想要听听看穆如清到底嚼着哪几个字。
“没事。”穆如清摇着头利落掀帘入了门去,大踏几步缩进自己房里了。
城内得了疫病的孩童甚多,李济民此方经过多次打磨,一副药下去,穆如清已有些好转之相,贠朝根据不同儿童年纪有所增减,分药给村内民众,后杨村这次疫病终在半月内止住。
原本打定主意要离开此地,贠朝早些日子便带着穆如清将家中的事物整理一番,顺便把他们不知从第几代的鸡娃带大的几只鸡送人,可他未料到穆如清生病这一出,现在只剩下那整日叫穆如清起床练功的大公鸡,贠朝指挥着穆如清去杀鸡时,又闹得一番铺天盖地鸡毛乱飞。
本应是读罢圣贤书,在庙堂里与人谈天说地风流恣意的人,如今手中却提溜着两扇油光水滑的棕色翅膀。
顶着一头乱发与鸡毛的穆如清看起来有些好笑,特别是一块黑渍恰好落在穆如清鼻梁,贠朝只瞧上一眼,便笑出了声。
“是有多好笑啊?”穆如清皱着眉,对着贠朝幸灾乐祸的样子出声问道。
贠朝软和了眉目,笑而不答,转身去厨屋里生起灶火。
穆如清瞧见这一笑,竟久久地呆立在原地。
因着曾受过重伤,痊愈后贠朝的皮肤却还正日地没个血色,苍白着一张脸,紧抿没什么颜色的浅淡双唇,嘴角又天生朝下,第一回见面,他总给人严肃到难以接近的感觉。
接触的时日久了,穆如清知贠朝并不如面上那般冷漠,只是他但凡见着贠朝抿住嘴,难免习惯性地猜测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有没有惹到对方。
因为他身边已只剩下这一个能抓住的人,手一伸出去,便再难缩回。
今日贠朝的面色终于不再冷硬,会对他笑上一笑,似乎将半月以来两人间逐渐冰冻的关系吹融,与正变凉的天气相反,提着鸡的穆如清在秋风里竟感到了一点不符季节的温暖。
不过多时,那只曾经独立母鸡群、趾高气昂最爱乱叫的大公鸡,已沉默地成为两人的盘中餐。
穆如清大病初愈,是需要好好补补的,鸡汤便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这几年的饭食皆是由穆如清来操持,今日主勺的依旧还是这位初愈的病人。
贠朝低头看向碗底几点枸杞,油花泛光的汤面上浮着几根极细的姜丝,若不是碗边有一个豁口,看起来就像是酒楼的大师之作,但拜穆如清所赐,厨屋中没有碗能逃离有豁口的命运。
“鸡是陆地之物属阳,用水温之则中和,精华都在其中,宜人进补。”贠朝说着将穆如清已摆好的碗调换位置,将鸡汤放在对方面前。
他今日心情似乎真是不错,又笑了一回,继续道:“你病刚好,需要多补,所以肉给我,汤归你”
穆如清见贠朝动作自然,可眼角却因为笑意勾得多了点狡黠,不由皱起眉问:“真的?”
“我说过我不骗人的。”
许是公鸡汤真的大补,纵使已过寒露,碰到今年这少雨的秋季,此夜穆如清感到燥得很,睡得十分不安稳。
日有思才夜有梦,少年人本应梦不多,穆如清除了在刚来此地时会经常梦见家中情形,这两年很少做梦了。可最近不知怎的,梦像是纠缠起他来。
今晚他又做了梦,梦中依旧是大火漫天,烧得天色透亮如同炎色的琥珀,但他好像又梦到三年前初至此地的夜晚,在梦中梦里被人摇醒,微蒙中月色如霜,清若洗练,那人面色冷淡,身上也冰冰凉凉,拂去他一身燥意。
这梦做得光怪陆离,穆如清明知自己身在梦中,却觉着自己是被摇醒了,但若说是醒着怎么依旧四肢如陷深潭酸软无力,身处水中为何还热气蒸腾。
纠缠一夜,第二日即使那只叫出太阳的公鸡已经被下肚,穆如清照旧早早醒来,看了眼身下狼藉愣了愣神后,立刻翻身下床。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可碍于身边常接触的人只有贠朝,亲近如此,但毕竟也不是家人,他暗藏不可说的少年心思,总归无法去问,只娴熟地将床铺收了。
梦的意思,他大概明白,却又不怎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