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日子便要行至腊月,担心穆如清的身体受不得一路风霜,贠朝左思右想,还是将离村之日再向后延,静待次年春来。
即使今岁多灾,新年还是要过的,甚至村民们说为了赶跑旧灾,过得还需比前几年更热闹些。
这番热闹也波及了住在村西口的贠、穆二人,为感激贠朝治病之情,村民送来的年货颇多,过年所需的物品都帮他们备上一份,倒让两人岁末的时日难得清闲起来。
实则他们要准备的事也无非两条:一为先人,二为今人。
挂起穆如清亲手写下的新桃符,贠朝不禁感叹,这吃过几年墨水的人写起字来就是赏心悦目,若在武之一途穆如清也能有这般过人之处,他不必如此担忧。
因着穆如清的病,加上岁末天寒,贠朝已有许多日不曾教其练武了,等到立春之后,免不得要加练,补上这些时日的进程。
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在年三十搂不住沉重的云气簌簌下起白雪,穆如清从父母坟前赶回之时,雪势正大,路上已积起一层薄薄莹白。
落雪无声,唯有脚踩上时才会发出细碎的摩擦音,而从山中回来的归途人迹罕有,余一片白茫天地,静谧无边。
原本深一脚浅一脚悠闲向回走的穆如清,路过村野林间见还有飞旋的灰尾喜鹊,不禁被吸引了目光,盯着鸟儿掠回枯树,等他再将视线转归来路,突然急匆匆跑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穆如清话中是藏不住的欣喜,眉头细雪化为水珠晕染墨色,配上冻得有些薄红的鼻头和脸颊,竟让贠朝生出一种眼前人身在画中的错觉。
“来给你送衣服。”贠朝抖开手中抱着的“布”,那竟是一袭赤红色的斗篷,围着圈融白兔毛,很是暖和,而在说话间贠朝已经将斗篷给穆如清披上,“眼看天色不好,还穿得这么少出来,又不着急回去,是生怕上次病得还轻吗。”
“我不冷,真的。”穆如清说道。
他刚跑上两步,正是浑身暖和之际,反观贠朝穿得亦是单薄,脸色冻得发青,穆如清觉着反倒是对方更应该着起这身斗篷:“小云你穿得也很少,不如你穿吧?”
“大红色的,我才不穿。”贠朝看着醒目的红色背布,摇头说道。
当初去制衣店定做斗篷时,他没细讲,只说是为家里人定做的。掌柜见贠朝是年轻男子,又是平素少见的俊俏相貌,误以为他要为家中的娇妻定做衣物,反而自作主张挑出一匹赤红色作配。
等贠朝将斗篷拿回来后,一见颜色十分乍眼,便嫌弃得压在箱底,现在只好给穆如清这堪堪成人的小子穿了。
“那我就能穿了?”穆如清接着追问。
“大病初愈,穿着辟邪。”贠朝这般说道。
只是他未曾出口的是,穆如清自小肤色就白,大太阳底下练功也不曾让他肤色变深,穿什么颜色都极为相衬。
配上赤红这般艳丽的颜色,更会显得人越发精神,俊秀异常。
“那就多谢你来送。”穆如清笑意盈满,摸着拢在斗篷一周的兔毛,入手生暖,又自作主张地拉开斗篷,一同罩在二人身上,掩去漫天风雪。
他这一招算是摸清楚了贠朝的脾性。
贠朝此人是硬来不行,软来也不行,需得口中答是,手上动作不停,才能达到目的。
“我不冷,你这样做反而漏风,不怕再生病么,赶紧穿好。”贠朝说着转头瞧去,恰好对上一脸笑意。
“好好,但挤在一起更暖和些对不对?”穆如清此话说得巧妙,让贠朝也没什么话用来反驳,只好两人行在一处,在望不到尽头的雪途中漫步。
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支起锅下饺子,穆如清却还要再吃一份面。
自贠朝知晓穆如清的生辰在新旧年岁之交后,他便让穆如清和面时多剩一些,他会将新鲜擀出的面条下锅,再打上一个荷包蛋,作为穆如清一岁的始终。
将木柴投进炉子里,火挑的更旺一些,贠朝才盖上锅等水烧开,摆弄着包了一下午的饺子,对穆如清问道:“先尝尝味道,一会儿给你下几个?”
“不用,你尝过就可以。”穆如清继续揉着面,双手都被占着,自是无暇品尝。
“有一事我还想要问你,你背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贠朝见穆如清低头揉面之间露出后颈一片皮肤,忽地想起在穆如清烧退下之时自己曾为其擦拭过身体,却看到其背上一大片刺青痕迹。
看似一副地藏谛听图,只是没有五官,面上唯有一颗红痣,很是少见。他当时忙碌将此事全全忘却,现下想起来反而不吐不快。
“啊?我娘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找人一算是邪祟侵体,所以专门求来一副图纹上镇邪的。”穆如清一边撒着细粉一边回答,并不把刺青之事放在心上。
听到此言,贠朝倒起了调侃的心思:“体弱多病还那么胖?”
“就是后来不生病了才变胖的!”穆如清被贠朝戳中,极力争辩:“我病好了他们还像之前那样喂我,当然是会胖了!”
“逗你的,别生气。”贠朝见对方越说越快,也觉着自己说话过分了些,但他有些想念之前圆滚滚模样的穆如清,不像现在这个有了心事。
“但你知道背上纹了什么吗?”
“不知道,纹在背上我自然是看不到,你见了,好看吗?”
“啧,好不好看我说不上来,但是辟邪。”
他们俩已很久没有这般闲聊,趁着清闲时刻,话头开启便再止不住。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人的话如同屋外飘落的雪一直未停,贠朝端起圆鼓鼓的饺子下锅,又将剩下的面汤煮了长寿面,穆如清如他的尾巴一般跟着。
这一年的除夕,雪下满整整一日夜,两人烤着火炉观雪守岁,初时还有些新意,可越守越困,未至子时便撑不住靠在一团打起瞌睡,直到街边陆续响起鞭炮声,才将两人从困意中惊起。
“我去放炮!”穆如清说着忙不迭地跑出门外,寻到挂在树枝上的鞭炮。
他虽然脑子已经清醒,手却好像不太受支配,点了三次依然没有燃起引线。
“行不行啊你,不行换我来!”贠朝撑着眼皮,只等鞭炮声落,便准备回去睡觉,见穆如清手脚这么不利索,便不悦出声。
可他此话刚出口,后半句便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穆如清捂着耳朵跑回屋内,裹挟一身凉气,冲得坐在火炉边上的贠朝鼻头一痒,狠狠打出一个喷嚏。
待贠朝再抬头,穆如清正在拍落身上的积雪,雪花飘落,似蝶似羽,又像在屋中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来,落在地上很快便成了点点水痕。
看到地上的深色痕迹,贠朝有些出神,他脑中不断想着离开后杨村的未来之日,不知那日将是何种天气,路上会不会有雪化后的积水,又是否会崎岖难行。
忽地他又想起某次夏夜蝉鸣焦躁,热得人睡不着时,他叫上穆如清搬出躺椅,一同在院门外吹凉风观星的日子。
恍惚就在昨日,那时他想的是什么?
他好像在想过去在师门时,高山上夜空星辰是那般近,伸手可摘,却未能好好一观,而来到这里后,他再抬头看去,夏夜星河竟是如此灿烂。
“小云,炮放完了,快去睡吧。”穆如清刚将炭火翻了翻,迎面冒出一股热气,他又耐心将盖子放好,风口关小。
“没大没小啊……”贠朝被打断回忆,不自觉嘟囔一声,但此声音量低微,也不知专心捣弄火炉的穆如清是否曾听清了,他随即又道:“明天磕头拜年,给你压岁钱。”
穆如清笑着答应:“好,睡吧睡吧。”
即使每年除夕贠朝都如此说,两人却都知道这是玩笑的话,算不得真,此次也不例外,穆如清依然轻松自贠朝手中拿到了压岁钱。
正月初一村中走街串户都是拜年的人,显得村西的小院寂静了许多,穆如清被贠朝派去给各家送些回礼,而他自己却在屋中闲得发慌,所幸拾起笔来继续记账,但村中热闹的声音接连不断,有些扰人,心也静不下来。
从前他在山上过年,仍有家人的弟子们年前都陆续下山赶回去,只剩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守在山中,即使过年也只知练功,勤俢不辍。
但到底过年还是不同的,他们往往约定好一起到山顶去看新年的第一轮日出,却总是附和的人多见到的人少,最后还有一个赖床的,会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愿起,现在想来,山上山下竟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却也都有各自的趣味。
当门锁闭合的一刻,贠朝又有些想要再看看院内的景色,可此日刚过打春,春风还未拂过万物,满目皆是灰白并没什么好看的。
但他心里觉着自己关上的并不只是一道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
“手伸过来,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停下无休止的胡思乱想,贠朝说着从前襟摸出一个小布包。
“好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穆如清话音未落,便怕自己反悔似地迅速展开一直攥紧的手。
掌心正中放着一颗金牙和一条只余花托的金坠。
而贠朝拿着的布包里,安睡着之前从金坠上摘下又当掉的那颗暗红玛瑙。
“这下,你爹娘的遗物又物归原主了。”贠朝将玛瑙连带着布塞给穆如清道。
穆如清先将布包打开,瞧清了其中的物品时,眼睛忽地有些酸胀。
这颗曾让他们俩吵过架的玛瑙,也给他们带来一线生机,可如今他都已经快要忘记玛瑙到底值几两银钱,贠朝却还记得要赎回。
但一想到或许某日就要分道扬镳,穆如清不由感慨——真不知贠朝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至少此刻,他想要挽留。
穆如清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金器按回贠朝掌中,怔怔地道:“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什么?”
“我知道我总偷懒,惹你生气,功夫一直学得不怎么样……”穆如清声音缓缓,语气也极为小心:“所以这些,够不够聘你护我一道。”
贠朝犹豫了,他不知该不该接下。
没想过此时便与穆如清分开,毕竟他这徒弟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贸然踏进去纷争便只有被人骗的份,他就这么一个傻徒弟,人都拉扯这么大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吧。
当初他下山时还被师门的人塞了慢慢一包的钱物,此刻突然撒手实在不是为师之道。
何况他从前只知是穆如清的爹救了他,现在他既然都知道自己的命实则是穆如清所救,纵使教了小孩一身功夫,可细细想来,却还是不够救命之恩的。
命的价值,只有用命来还。
贠朝心中这般思索,他口中却说着:“那你这聘金可就太少了。”
“我知道是少了些,但眼下也只有这么多,我回头肯定能再挣些……”
穆如清挠着脸侧,不敢看向贠朝,声音却忽得从远处传来——“便先当做定金吧,事成还要给钱的。”
听到此话的少年立即将视线转回,贠朝早走至雪融后归于平整的村间大道。
“还不赶紧跟上?”
春风未至,可贠朝的声音好似借风而行,虽是遥远却清晰地传来,飘进了穆如清的耳朵。
往事暗沉不可追,二人从打春之日向前走,未来踏下的每一步都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