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宫中发生了一次大地震。
陛下降下谕旨,贬延禧宫赵端妃为贵人,褫夺封号,每日抄写女德百遍。皇后律下不严,连同禁足自省三日。余下嫔妃倶罚俸半年。
昭华宫林氏乃是龙虎山神仙,不可冒渎,再有犯者一律从重处置。
宫中到处是眼睛和耳朵,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会被厂卫侦知。
请安那日的事,陛下知之甚详。
林氏只是多端了一会儿茶杯,手烫红了而已,陛下便降罪整个后宫。
赵贵人的天塌了,罚林氏抄经不成反遭重噬,好好的四妃之位没了,一夜之间被褫夺封号,沦为后宫笑柄。
皇后亦无法拯救她,遭禁足三日,因纵容赵端妃为难林氏之罪。
一场请安风波,整个后宫挨了罚。
“林静照……莫非真是妖精变的?”
皇后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伏在太后娘娘的膝上有泪如倾,泣不成声。
“定是林氏向陛下告状,才使陛下这般厌恶儿臣,半分恩义不顾。”
皇后平日贤良大方,即便多年无宠仍优雅从容,今日忍不住心防破裂。
陛下从前虽与她无甚夫妻情分,总会顾些体面,林静照一来却全变了。
太后愠怒至极,从一开始林静照从大明门入宫起,她便察觉不妙。
本来以为皇帝从旁支继承大统,会对她这有定策之功的母后和内阁旧臣感恩戴德。谁料林静照才与后宫第一次摩擦,皇帝就毫不犹豫向着。
“皇后莫哭,”太后指责道,“皇帝不懂感恩,妖妃横行宫廷。”
“陛下不允后宫其它嫔妃到显清宫,却独独允许林氏,还要给林氏加‘皇’贵妃尊号。”
皇后挂着泪痕,“姨母,儿臣心中实在苦,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皇?”
太后又惊又怒,“欺人太甚,这后宫还有哀家主持公道!”
太后是神宗朱恒的皇后,历经三朝,德高望重,得内阁重臣支持。若皇帝不孝,内阁会首先群起而攻之。
欲阻止皇帝,得靠内阁施压。阁臣个个耿介忠诚,谁也不愿看皇帝被一介妖妃生生毁了。
眼下,皇后这三日禁足是罚定了。
整个后宫皆处于低沮哀沉的氛围中,或多或少戴着罪。昭华宫的林静照成了神一般的人物,再无人敢冒渎。
昭华宫原本是先帝敬妃居所,林氏住进来时,皇帝为她大兴土木,原本偏僻落寞的昭华宫焕然一新,秀木佳荫,玉切雕栏,飞泉流瀑,差点把天上的星星揽到池子里,皇后的凤仪宫亦逊色三分。
陛下平日鲜少踏入后宫,各宫的油水都少得可怜,唯有林静照的昭华宫日食万钱,稀世珍宝堆积成山,贵气冲天。
林静照的待遇处处非同凡响,不但以未册封之身独居一宫主位,晨昏还不用参拜皇后太后。
她出入有北镇抚司和东厂的高手相护,佩戴面纱,神神秘秘,旁人竟不配探知她的容貌和行踪。
陛下把林氏当天上月亮捧着。
朝中勋贵家族并无林姓,林静照不过是一乡野女子,靠邪术媚惑君王。恰好陛下修仙练道,她才能乘风而起,一步登天。
……
文渊阁。
几位翰林大学士正联袂往显清宫去,神情严峻,步履生风。
今晨陛下命礼部议林氏的位份,欲加封林氏“皇”字的尊号,即皇贵妃。
提起林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以孤君对峙群臣、从大明门中道抬她入宫,专房独宠,迎娶仪仗之盛大堪比皇后,陛下为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妻控。
“陛下如今隐于九重深宫,沉迷斋醮,贪恋女色,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首辅周有谦义正言辞道,“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规谏君王,正是我等职责。”
次辅张子昂慨叹:“那林氏实在是祸水,在后宫桀骜不驯,对太后、皇后娘娘不恭,弄得亦人仰马翻。”
刑部吕宗颐道:“最重要的是此女引诱陛下日事斋醮,追求长生不老的幻术,日日写青词献媚取宠。陛下已是万岁,世人又岂有真正长生不老之人?”
众臣对林氏诸多不满。
他们是先帝朝辅政的班子,斗过宦官,扫过皇庄,清过田地,拟过先帝遗诏和今上的即位诏书,首辅周有谦更是三朝元老,资历老辣。
说不好听点皇帝是他们挑选的,他们在庙堂上叱咤风云时,皇帝还在藩地当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子。
当初他们和太后立今上继承大统,看今上年纪轻,根基浅,有成为明君的潜质。
谁料陛下践祚之后便沉迷于修仙炼道,寻访各地仙人道士,连早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陛下误入魔道,江山社稷之不幸。
几位大学士商议已定,直至显清宫。
入殿行礼后,首辅周有谦最先开口道:“初春,日色正赤,天象不吉。《易》书上说日色赤,女主昌,恐有后宫干政祸国,请陛下收回成命。”
妃、贵妃已是极高位份,若再给林氏加“皇”字尊号,便会危及正宫皇后。
礼部尚书江浔献上奏章:“臣等已重新票拟了林氏合适的位份,伏望圣明垂览。”
丹鼎香烟缭绕中,君父坐于青纱内的阴阳黑白太极台上,背影不动如山。
礼部的奏章他似看也没看,他越不言,不代表任人随意操控,相反,有种不动声色的可怕与威势蕴藏其中。
陛下如今极权在握,不似初登基时那般唯唯诺诺,多数时候拥有驾驭群臣的手段,用残酷手段扑灭异议。内阁的票拟没有皇帝批红,犹如废纸一张。
礼部的江浔跪在原地,冷汗如雨,进退两难。他本胆小,廷臣中一跟班的,如今六十岁高龄,最怕飞来横祸。
票拟的结果自然不是令皇帝满意的,他们只给林氏拟了妃的位份,且不加尊号。
陛下若要降罪,最先罚的便是拟疏的他。近来反对林氏的人陛下皆行雷霆处置,皇后亦被禁足,实在令人恐慌。
空气静默良久。
首辅周有谦见此,再次谏道:“陛下,妖妃误国,妃位已是极高的位份,若再加皇字,唯恐幽冥中的祖宗怪罪!”
周有谦比皇帝年长将近五十岁,论序齿已是当爷爷辈的了,又有从龙之功、教导之恩,说话比旁人有底气。
“陛下三思!”
周有谦一跪,内阁重臣跟着黑压压跪下来,言辞激烈刚正,大有鱼死网破之势,誓死阻止林氏封皇贵妃。
江浔混在人群中,吓破的魂魄回转一些,花白胡子夹着汗珠。
朱缙终于微微睁开了眼。
他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旁边是一张张朱墨书于青藤纸上的青词,焚烧之后献给天上的神仙,静穆深邃。
饶是圣度如天地,也无法容忍臣子们公然逼君。事实上,如周有谦今日这般领着群臣公然抗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虽登宸极之尊,却是个傀儡皇帝。内阁不少老臣狂悖固执,邀誉卖直,百官有事不请示皇帝而先问内阁。
首辅周有谦乃内阁第一号人物,操控朝政三十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掌握着文官集团所有的资源。
如果周有谦认为圣旨有误,有权将圣旨退回去,美其名曰“封驳”。这个月,周有谦已封驳了皇帝近十封谕旨。
这样一个人物跪在面前,确实容不得忽视。
朱缙本是藩王世子,机缘巧合才得了皇位。和其他东宫太子比,他没有幼年即在文华殿读书的好机会,没有翰林大学士当老师。一夜之间黄袍加身的他,更没有提前积攒势力和笼络人心。
初入宫时,他被要求住在文华殿——历代皇太子居住之所,意在先让他经历一段太子生活,受些规训,再搬入乾清宫为帝。
可他向天下发布的明明是即位诏书,不是即皇太子诏书。
君臣的摩擦早已悄然种下。
为了坐稳这个皇位,他践祚之初不得不沿用内阁设计的规则,对内阁言听计从,充当批红奏章的工具。
后来,他去寻求改变,每每与那些翰林大学士交锋时,他开始运用一些手段,比如将内阁的票拟留中或朝会时一言不发,以对抗阁权。
在以往的博弈中,他和文官集团有来有回,他赢过几次,文官们赢过几次,双方打为平手,谁也不能压过谁一头。
但加封林氏为皇贵妃之事,内阁似乎决心力争到底,以往办法失灵了。
内阁是太后的铁靠山,太后不让林静照进后宫,林静照便进不了。
他这皇帝也得对内阁言听计从。
这不是贵妃名位之争,而是权力之争。
“铛——”朱缙运手敲向了磬,冗长的余音在深邃的大殿中回响。
玄微妙济的显清宫原是参悟天机之地。
“逼君不已,谓何?”
看似淡淡一句闲评,蕴藏杀机。
周有谦深感意外,承受不起君王如此重言,“臣怎敢逼君王?臣绝对此意!老臣愿一死奉社稷!”
余下几位大学士亦接连叩首,有的额头都红肿了,以证清白之心。
这似乎是帝王第一次明确提出批评,谁损害林静照,谁就去阎王那里报到。
朱缙批驳道:“若众卿家不遵圣旨而自行决断,朕当归藩以避贤路。”
随即将礼部的奏疏原封不动掷回,以为上面拟定林氏为“妃”字实在刺眼,位份太低,命令再议以闻。
皇帝将他的命运和妖妃的绑定在了一起,坚决不退步。
内阁铁了心了对抗妖妃。
皇帝也铁了心要庇护妖妃。
双方硬碰硬,必定有一方头破血流。
若不能护得林静照,皇帝便要辞归不干。
君王辞归岂是儿戏,众臣不得已接受暂时皇帝圣谕,重新考虑林氏的位份。
说实在,妃位对于林氏来说不低了,太后的意思是将此女打入冷宫。
圣上和太后在斗法,争夺的中心就在林静照。为了林静照,一向温和的天子变得偏执或曰疯狂,完全枉顾江山社稷。
周有谦最终带领群臣出了显清宫,捏着被打回来的奏疏,浓浓一声叹息。
礼部尚书江浔等人刚被皇帝训斥一顿,六神无主,皆等首辅意思。
向皇帝施压,皇帝不吃这一套。
周有谦知自己是内阁的领头人,册封妖妃这等丧德之事绝不能出于己手,掉下项上人头,也要抗争到底。
他可以被小看,整个文官集团的力量却不能被小看,千百年来文人的风骨。
看看究竟是文官的骨头硬,还是林静照那妖妃的骨头硬。
“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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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