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第一医院的顶层VIP病房内,中央空调尽责地吹送着冷风,却没能将游凯程胸口蒸腾的火气压下分毫。
哐当——啪嚓——
一个装满温水的瓷杯倏地划过怀颂卿的肩侧,转瞬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怀颂卿,真有你的啊!自己当废物丢人还不够,非得拉上整个游氏一起陪葬是吧?”
身穿病号服的游凯程怒视着轮椅上的怀颂卿,说话时中气依旧十足。
“陪葬不至于,我也还没想死呢。”
怀颂卿抬起手,指节微曲,轻巧地弹去一颗溅到袖口处的水珠,“主要是难得尤少爷看上我这破酒庄,当着那么多人开了口,我实在不好驳人家面子不是……
再说,能够举办尤家少爷的订婚宴,对于酒庄来说应该算是件好事。”
“是啊,游叔叔,这事真不能全怪怀颂卿。那天我也在场,尤豪彬摆明就是想挑衅,怀颂卿如若不敢接茬,才是正中对方下怀了。
不过幸亏,他和小颜先生既赢了比赛,又仿佛全然不在意般宽容大度地接下了这订婚宴的活儿,才反倒让那小子吃了瘪呢!”
阚泽一边走上前把带来的探病礼物放好,一边给怀颂卿帮腔。
听到这话,游凯程仰靠回摇高的床头,脸色阴沉地冷哼一声,火气总算散去些许:“近两年尤国华小人得志,他儿子竟也开始跟着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游凯程斜眼瞥了瞥怀颂卿,再度开口:“如今,连个不学无术的混小子都能把你踩在脚底下羞辱,你究竟还要萎靡到什么时候?尽快把髋关节的手术做了,回到公司里去。”
闻言,一旁的许冉立马重新倒了杯水递上前:“老公,你先别急!这血压好不容易才降下来的,医生可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以再动气。”
待游凯程接过杯子,她体贴地抚摩着对方的手臂,又道:“小卿愿意把自己的脸面放在酒庄的利益之后,多难得啊!看来他是有心想要把酒庄做好呢,加上身体也还需要休养,你就别逼太紧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嘛!”
“多谢冉姨,还是您了解我。”
没等游凯程回应,怀颂卿便状似感激地抢先接茬,“我毕竟失了忆,现在立刻回公司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努力把酒庄搞好。
倘若真能做出点成绩,到时候再回去,才更教人信服,相信也就不会有人提反对了。冉姨,你说是吗?”
许冉脸色微僵,有些意外地盯着眼前人,少见地崩坏了假面一角。
但须臾之后,她就迅速恢复了通情达理的慈母形象:“那是自然……老公啊,你看小卿并非没有打算,他考虑得可是相当周到呢!”
“也罢,正好葡萄酒小镇的项目也要提上日程了,你留在酒庄或许还能得些便利。”游凯程似被说服,终是松了口。
许冉想到什么,轻扬唇角讲道:“说起来,酒庄的颜先生好像有点这方面的人脉。那位任远教授和凌龙的二公子都跟他关系蛮近的吧,兴许日后真能帮咱们打听点内部消息呢!”
凭眼下的游氏,想要在这个项目中分得一杯羹绝非易事。何况,依照游凯程的性子,多半不会满足于仅分得一杯。
许冉的话明显是在回敬怀颂卿方才的阴阳怪气,这是挖好了坑,等着看人往里掉呢……
阚泽心思一转,溜须拍马的技能及时上线:“嗐,伯母说笑了。您家许总那人脉可是比谁都广,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些小角色啊!”
“许峻作为游氏目前的CEO,当然得要努力,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嘛!”
许冉尴尬地笑笑,视线移回默不作声的怀颂卿身上,微眯的眼光里透着探究。
怀颂卿无甚所谓地承接着对方的打量,说话语气如常:“也打扰半天了,等下和几个朋友还有约,我们就先走了。”
游凯程闭着眼睛摆摆手,阚泽又点头哈腰地讲了几句类似“早日康复”的吉祥话,随即便跟在怀颂卿后面出了病房。
*
走到住院部大楼外,阚泽揉了揉近乎面瘫的脸,问怀颂卿:“咱俩约个啥?要不你顺道回所里看看,再不去怕是该找不着门了……”
怀颂卿懒得搭腔,转而提起:“之后你找个人,想办法跟游凯程的主治医生了解下具体病情。”
“你这是想……”阚泽的疑问说到一半,被突然响起的铃音截断。
怀颂卿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对面的人语气焦急:“怀先生,实在抱歉,您现在方便过来银行一趟吗?我们保管库的供暖管线意外爆裂,您租用的保险柜底层被淹。
虽说柜体是防水的,但还是担心其中会有容易受潮的物品。如果可以,还麻烦您过来确认下。万一有损失,我们必定尽力赔偿。”
“好的,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怀颂卿沉声回应。
阚泽听不太真切通话内容,有些一头雾水:“去哪儿?出什么事了?”
“银行保险柜被淹,得去确认下画有没有受潮。”怀颂卿操控轮椅向前。
阚泽一听可能是画出了问题,立时快步跨下台阶。
“你在这里等,我把车开过来。”
已近中午,蒲城市区的街道进入难得的不拥堵时段。
车子很快抵达银行门口,等候迎接的业务经理见到来人,赶忙小跑上前。
对方一边不停地鞠躬致歉,一边抬臂为两位引路,将他们带去了贵宾室。
业务经理留下茶和点心后,便准备先行离开:“那就不耽误怀先生检查物品了,如果有任何问题请马上联系我。”
怀颂卿点点头,没有应声。
待门板闭合,阚泽熟练地按下保险柜密码,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并逐个确认。
结果发现,其中的那幅油画属实有些微受潮迹象。
他蹙起眉头,示意怀颂卿:“糟了个糕的,漫姨留给你的画得抓紧处理下,不然过后可能会皱。”
阚泽出屋去找业务经理要工具,怀颂卿则伸手拿起桌上的画框。
怀漪漫生前挚爱油画,作品中尤以绿意盎然的春景最多,极少涉及人像。
眼前这幅是她临死前的遗作,画中的怀颂卿身后立着一幢新中式建筑。那是他的毕业设计,至今没能建成落地。
怀漪漫去世后,怀颂卿只匆匆看过这幅画几眼。
他不敢细想妈妈是用怎样的心情画下的它,更不敢深思发现儿子瞒着自己改换志愿这件事,会不会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怀颂卿的手自油彩表面拂过,飘散的思绪因为指尖的湿意而骤然收敛。
他翻转画框,移开四角用于固定的夹子,将画布从支撑结构上分离开来。
先前被底框掩盖的画布边缘得以重见天日,怀颂卿拧眉盯着上面显露的两行字迹,是怀漪漫偷偷留给他的临别赠言。
“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建筑很漂亮,愿你可与我不同,终行至理想地。”
恰好这时,阚泽拿着风筒推开了贵宾室的门,他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坏颂,你别吓我……”
阚泽赶紧把门关严,快步走到怀颂卿身旁,定睛瞧着对方脸上的泪痕,“这是怎么了?”
怀颂卿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画布,将之移到阚泽面前。
“漫姨她……”阚泽读完纸背上的两行字,也不自觉地喉头一哽。
他打开吹风机,调至低档位,轻柔冷风慢慢把泛着潮气的画布吹干。
结束后,阚泽收拾好桌面的物品,重新搁回保险柜里。
接着,他转向怀颂卿,提议道:“走吧,我们去喝一杯。”
怀颂卿微微颔首,率先操控轮椅出了贵宾室。
*
蒲城南郊,一家地下洞穴主题的酒馆包房内。
怀颂卿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手里握着只威士忌杯,酒液随腕骨的动作轻晃。
“坏颂,有件事我以前没问过。”
阚泽出言打破沉默,“当初离校后你决定放弃建筑,乖乖进入游氏做管理。你是把那次毕业作品展,当成漫姨自杀的主因了,对吗?”
怀颂卿没有应声,只是仰起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阚泽于是继续道:“漫姨一直把她没实现的油画梦寄托在你身上,心心念念地盼着儿子能成为一代大家,可最后却发现你偷学了五年建筑。
说实话,我也一度以为漫姨因此遭受巨大打击,谁知她其实是……好在,如今我们总算明白了,漫姨她从未怪过你。所以坏颂,你就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可是,我也并非全然无辜吧。”
怀颂卿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将酒杯放回桌上。
“理想落空,丈夫出轨,临了连全心全意培养的儿子也背离了她的初衷。
阚泽,我没有因为自己坚持学习建筑而后悔过,只是遗憾由此令她对我失去了信任。以至于在最绝望时,她宁愿选择把一切讲给久未谋面的初恋对象听,也没想过依靠她的儿子。”
“未必是不信任,或许只是难以启齿。漫姨从小被呵护着长大,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因而越是面对至亲,便越是不想展露她的溃败吧。”
阚泽拎起酒瓶,“错的是游凯程和许冉姐弟俩,该付出代价的是他们。”
“改换高考志愿,可以说是为追寻理想。但作为儿子,对她的状态关心不够是事实,这点我永远难辞其咎。”
怀颂卿牙关紧咬,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苦笑着冷哼一声。
“所以,我曾经觉得不如索性就瘫了吧,也是活该。”
阚泽笑笑,撇嘴接茬:“何止啊,我看你那时候分明是想拖着他们三位一起去死。交给我做的许多事,约莫也都打算你自己担着吧?
说起来,这还真是得感谢小颜先生啊,及时打断了你的作死之举……”
怀颂卿闻言微顿,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六年前与颜予分别时的一幕。
阚泽还在喋喋不休地为怀颂卿抱不平:“那几年,出于对漫姨的愧疚,你对游凯程可谓言听计从啊。放弃建筑,拼了命地替游氏开疆拓土。结果呢,他们才尼玛是真正的元凶。”
怀颂卿低头抿了口酒,心绪却仍旧停在六年前。
彼时,他背负母亲离世的负罪感,对悲痛欲绝的父亲百依百顺。
而今,与其说后悔上了游凯程情深似海的当,不如说他更遗憾因此选择辜负那双望向自己的、赤忱满眶的眼眸。
怀颂卿拿起电话,点开微信,视线在置顶的对话框上停驻良久。
尔后,他按灭屏幕。两指轻捏住手机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明天所里的会,定在几点?”怀颂卿蓦地问起阚泽。
“啊?”阚泽还沉浸在对元凶的义愤填膺里,懵了一瞬才答,“十点。”
怀颂卿颔首,起身走到轮椅旁。
“我有事先走一步,要不要帮你叫个代驾?”
“代驾?我来之前就找好了啊。不对,等等,你要走去哪儿?”
阚泽懵了再懵,把酒杯丢回桌面,磕出一声不满的脆响,“明天的会,你这是又打算溜?”
怀颂卿已经坐上轮椅,往包房门外去:“放心,会准时到的。”
出了地下洞穴酒馆,他偏头瞅一眼繁华街道尽头,楼宇间的橘红色悬日正要隐没进地平线。
怀颂卿眉目间的神色放柔几分,转而拨通司机的电话。
“王叔,刚在微信上分享了定位给您。麻烦过来接我一下,想回趟酒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