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颂卿,谢谢你。”
“颜予,不用客气。”
怀颂卿神色自若,尾调轻松。言辞间全无半点多余的打探意味,只道,“你喜欢便好。”
颜予点点头,唇侧的梨涡渐深:“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失而复得,印章是多年前家人在一场车祸中遗落的。大约是捡去的人还算识货,转手卖掉了。”
“嗯,兜兜转转是寻常……”怀颂卿语焉不详,似乎眼前事当真不过阴差阳错的一桩巧合,而他本人对其背后细情并不十分感兴趣。
怀颂卿避开颜予的视线,转而尝起了盘中的蛋糕,刚入口便微微撇嘴:“不是用巧克力做的吗?这未免也太过甜腻了些。”
“巧克力本来就是甜的啊,做蛋糕总不会用黑巧的。”颜予将印章装回紫檀木盒中,顺势收敛情绪,重新把注意力移回餐桌。
怀颂卿勉为其难地吃掉半块蛋糕后决定放弃,紧接着灌下了一大口洋甘菊茶。
等他发现对座的人已经开始续盘第二块时,忍不住疑惑地挑眉问道:“颜总酿好像很喜欢吃甜的?”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吧,平时甜食吃得不多。”
话音刚落,颜予就舀起一整勺奶油搁进嘴里。浓密如扇的睫羽随着吞咽动作轻颤,眼尾满意地弯了弯。
怀颂卿瞧着颜予唇边的白色残渍,摇头失笑:如果这都不算喜欢……
凝眸半晌,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脸,示意颜予:“这边,沾了奶油。”
“哦。”颜予没多想,下意识地直接伸出舌头扫过唇瓣边缘,然后不假思索地问,“我弄干净了吗?”
“嗯,干净了。”
怀颂卿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莫名觉得先前阚泽托王叔转述的床前安全提醒,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摩天轮座舱缓缓回转至地面,晚餐宣告结束。
颜予打包了两小块蛋糕准备带走,剩余的就分给在场的几位工作人员。
一直负责接待他们的女孩礼貌地鞠躬,拎过蛋糕盒时同颜予讲了声:“生日快乐!”
“多谢。”颜予冲对方微笑颔首。
少顷,他又挪动视线,悄然落至不远处怀颂卿的背影上。
虽然颜予的生辰其实是前一天,虽然自父母去世后,或者准确地说是从他出生起,那就注定是个不值得庆祝的日子。
但他当下这一刻,分明切实地感受到了久违的身心愉悦。
像个独自喝惯苦药的病患,在口腔乃至大脑都开始对味道变得麻木后,竟有人出乎意料地递过来一颗糖。
纵然只是举手之劳,亦足以令罕少能尝到甜头的他,反复回味。
怀颂卿发觉身后没有人跟上来,扭头查看时便瞧见颜予不知为何仍僵愣在原地。
他贴心地并未多问,只是偏头冲其招了招手,唤道:“颜予,我们要回家了。”
*
凌晨时分,回宁市的航班因天气缘故延误超三个钟头后,总算开始登机。
岂料,登是登了,飞却是飞不起来的,换个地方候着而已。
宽体机的公务舱内,采用反鱼骨状的1-2-1式布局。
怀颂卿和颜予相邻而坐,把靠窗边的位置留给了王叔。
“小庄主,你睡眠浅,要不还是单独坐吧。”王叔有些不好意思,担忧地说。
“我觉得颜总酿应该不太可能会吵到我的,对吧?”
怀颂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转过头,面向颜予。
“我会尽量避免。”颜予瞅了瞅怀颂卿另一侧的陌生人,诚心建议,“但怀庄主的座位,头偏向过道,多半还是会有点吵的,不如……”
“不如……就干脆不睡了吧,正好我也没觉得困。”怀颂卿煞有介事地翻开桌板上的草稿本,指间夹了根三菱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
王叔立马心领神会,非但不再开口劝告,反倒突然露出一副怕被谁抢去座位的模样,二话不说地匆忙坐定。
紧接着,他拎起从杜爵车上顺来的充电式冷藏箱。打开盖子,取出了一小块蛋糕。
王叔尝尝味道,竖起拇指夸赞:“杜总这个手提小冰箱真不错,放了几个小时愣是一点儿没影响口感。”
“嗯,毕竟是当年整个美院里最会享受的纨绔之一。”怀颂卿边在草稿本上描画着,边搭腔,“杜爵敢称第三,没人敢称第二的那种。”
“嗯?”颜予刚掏出笔记本电脑,闻言疑惑地问,“通常不都是说没人敢称第一嘛?”
“因为第一是公认的,无人能及。”怀颂卿停笔笑了笑,语带轻嘲,“是阚泽。”
王叔忙点头附和:“哈哈,阚经理确实派头足得很!”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共进过晚餐,加上那枚失而复得的四字印章,使得颜予产生了一种和怀颂卿关系拉近些许的感觉。
于是此刻,他忍不住出言打趣:“怀庄主听过一句话吗?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怀颂卿以手肘抵住桌板,掌心托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端详起颜予。
他听着对方这句带有揶揄意味的调侃,明显不以为忤,反被取悦:“以前估计是群分的没错,但我现在不是失忆了嘛……属于尚未被污染,已退群勿扰的状态。”
王叔面露欣慰地看着两人有来有回地斗嘴,而后猛然想起一事:“诶,小庄主。你说咱们跟杜总借车不包还,得人家司机自己来机场取就够过分的了。现在还偷摸地把车载小冰箱拿走,杜总会不会不高兴啊?”
“这便是至尊级纨绔的好处了,他甚至不会记得借了你哪辆车。”
怀颂卿皮笑肉不笑地当了回“活爹”好友,“再说等他知道时,我们早就逍遥法外了。人赃都没,谁还管他高不高兴。”
“噗嗤——”颜予没憋住笑出了声。
怀颂卿歪唇细瞧,生平第一次,打从心底觉得偶尔学学阚泽那家伙的讲话风格倒也无不可。
王叔准备收起赃物小冰箱前,指着里面剩下的另一块蛋糕问邻座两人:“小庄主、颜先生,你们饿没饿呀?”
颜予想到怀颂卿不爱甜,便自作主张地接茬道:“王叔,您都吃了吧。”
“可使不得,我吃一块就腻了。”王叔摇头拒绝,径直递给了颜予。
颜予抬手接过,结果刚舀起一口,就发现旁边那位晚餐时还百般嫌弃蛋糕过甜的人,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怀庄主想吃吗?”颜予举着叉子的手顿在半空,迟疑地问道。
怀颂卿嘴上不似目光直白,以问代答:“能给我一口吗?”
“嗯。”
颜予用左手掌心托着纸盘,右手欲调整角度,将叉子的尾端朝向怀颂卿。
可怀颂卿却仿佛压根没看到,他自顾自地倾身上前,越过隔板,而后毫不犹豫地张开嘴把蛋糕吞入口中。
手里的叉子随着对方的动作晃动两下,颜予感觉胸腔内的心脏也似乎同步颤了颤。
怀颂卿灼热的鼻息扑洒在颜予的指背,继而一路向上蔓延,很快烧红了他的面颊和耳尖。
始作俑者抿了抿唇瓣,像是全然没有察觉,还眉眼带笑地抱怨着:
“果然还是太甜了点。”
颜予不禁再次萌生面前这个人不太对劲的想法,并如实地脱口而出:“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哦,是嘛?”怀颂卿微眯着眼,脸上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局促,“那么,你觉得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颜予收回手,佯装淡定地错开与怀颂卿相交的视线,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怀颂卿倒不强求,转而说起颜予的事:“我也有些意外,颜总酿竟然会这么耐甜。”
“是怀庄主自己非要尝一口的。”颜予语气嗔怪,以为对方还在嫌弃小蛋糕。
“嗯嗯,是我没口福。”怀颂卿见好就收,“吃完就差不多该起飞了,昨晚喝那么多估计睡得不舒服。待会儿踏实补个觉吧,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颜予本来是打算抓紧时间把酒庄的线上直播企划再完善完善的,但因为知晓怀颂卿不仅睡眠浅,还尤其不喜光亮,于是只得从善如流地改了主意。
他迅速解决掉剩下的蛋糕,将没来得及开机的笔电又原封不动地装回包内,接着难得合群地加入了补眠队伍。
*
夜航西飞,机舱内落针可闻,绝大多数乘客均已陷入深眠。
虽然经历数次延误,但此后整个航程顺利无颠簸,转眼接近尾声。
颜予习惯性地自梦中惊醒,双目倏地睁开又再次徐徐闭合。
他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稍微拧动了几下僵硬麻木的脖颈,尔后抬臂轻搭在前额上。
待缓过神来,颜予直起身体,余光恰好瞥见一板之隔的邻座,是正在安睡的怀颂卿。
他忍不住怔愣须臾,对眼前这般类似同床共枕的场景,略微有些消化不良。
颜予环顾四周,确认身边乘客皆无动静后,决定纵容自己贪婪片刻,做个短暂的偷窥狂。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那张因为熟睡而冷冽尽除,反现出几分温良的面容。
过了一会儿,怀颂卿疑似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导致眉间渐渐蹙起。
颜予来不及深思,右手便已经先大脑一步伸了出去。
他的指尖抵住怀颂卿温热的皮肤,轻抚几下。直至褶皱消失,才满意地收回。
哪知,将将收回一半,方才作怪的指尖就被当事人蓦地捉住,抓了个现形。
怀颂卿慢悠悠掀开眼皮,黑白分明的瞳孔在照明条件不佳的晦暗里,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颜予,你这是打算做坏事不留名嘛?”怀颂卿颇有公德心地用气声同他低语道。
“我……”颜予强装镇定,但实际慌得不行,连手都忘记抽回,还任由人家捏着,“你是一直没睡着吗?”
“睡了。”怀颂卿支起身体,手上的力道半分没松,“只是腿有点不大舒服,所以睡得不够踏实。”
颜予闻言,立马将尴尬羞怯一股脑地抛开,反过来攥住了怀颂卿的拇指:“怎么了?哪个位置不舒服?疼得厉害吗?”
怀颂卿定定地看着颜予脸上一览无余的焦急,惊觉除去偏爱甜食这点,他似乎还遗漏了对方某些隐藏不显的真实面。
“没事,就是空间窄,躺久了腿和胯发麻。”怀颂卿安抚地笑笑,“不疼,别担心。”
“僵了是吧?要不我帮你揉一揉?会不会舒服点?”颜予关心则乱,一瞬间所有顾忌都记不得了,张嘴就是疑问三连。
怀颂卿迟疑刹那,但很快在颜予望向自己的专注目光中果断选择丢弃所谓的道德底线:“那就麻烦颜总酿了。”
颜予立即行动,绕到怀颂卿那一侧的过道,在他的座位边蹲下身来。
他把两手搭到怀颂卿的腿上,不敢使太足的力,小心翼翼地揉搓着。
怀颂卿原本只是感觉腰后有些轻微僵硬,结果经这一按,酥麻感不消反增。于顷刻间便迅速发散至四肢百骸,连头皮都未能幸免。
他双眸微闭,平复了下被搅乱的呼吸,尔后抬臂止住颜予的动作。
“嗯?”颜予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仰脸看着怀颂卿,压低声音问,“舒服些了吗?”
怀颂卿敷衍地点点头,紧接着突然俯首贴近,嗓音里有股压抑的暗哑:“颜予,你的生日愿望是不是忘记许了?”
颜予面露疑惑,这莫名其妙转移话题的行为是什么失忆后的副作用嘛……
没等他开口应答,舷窗外的第一抹曙光便恰巧冲破天际线,闯入机舱之中。
颜予回想起前一天的摩天轮晚餐,方才的相伴而眠,以及此刻朝阳映照下怀颂卿柔和的侧脸。
他扬起唇角畅然地笑了笑,语调轻快认真:“怀颂卿,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