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爷道:
“训儿,往轻里说,你是不小心,往重里说你是存了害人之心!这话还不由着人家说,一个把柄抓到人家手上,让人家说我们程家管教不严、子嗣无礼!来人,请家法,打!”
程秉训依然低头跪地,不求饶也不认错,跟个没有感情的雕塑一样。寂静一片,无一人替他哪怕辩解一句,包括他自己。
程秉诺本想就一直低着头,装作看不见。但却无法心安。
突然,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此虚为委蛇得来的父亲的欢心,不要也罢!
“嘭”得一声,程秉诺跪在了那青石板上。这一跪引得祠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秉诺一腔热血都汇集在了胸口,强压着颤抖,朗声开口道:
“请老太爷明察,那日孙儿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训堂哥并未与齐二公子争抢,更不可能拿脚绊了他。孙儿看得清清楚楚。”
不等老太爷开口,程三爷怒斥道:
“板上钉钉的事你这个逆子胡说什么!”
反正豁出去了,程秉诺并不怯懦,又要开口。却见训堂哥抬起头,向老太爷毕恭毕敬地说:
“孙儿愿意受罚!谨遵教诲!”
他又转头对着程秉诺的方向,低声说:
“秉诺无需多言”
闻言,程秉诺一时张口结舌。
这时,长凳板子已抬了进来。程秉训跪地叩谢老太爷后,顺从地趴在了长凳上。
“打!”老太爷一声令下,两边仆人拿着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就是一板。程秉训闷哼一声,头埋得更低,再无声音。只听得板子落进肉里的声音。
程秉训的裤子渐渐印出血来,到后来长衫也晕开了血。打到二十多板,程秉训如一滩烂肉般瘫在了长凳上。又一板下去,人从凳上歪歪斜斜地滑到了地上。似是毫无意识一般,面如死灰。
程老太爷发话:“抬回去吧。所有人引以为戒,不可再犯!”自己起身拄着拐颤巍巍离去。
不可再犯什么?
不能再隔空绊人?还是不能踢蹴鞠?还是不能再投生到庶出之身?
众人散开来时,程秉诺依旧跪着,看着眼前的训堂哥刚刚还精神清明,现下已人事不省的样子。在这个象征着无限荣耀和威严的祠堂,听着程家最高地位、最有话语权的老太爷训话,周围程家的当家栋梁一片沉默,秉诺只感到深深的窒息。
一道霹雳霞光闪过。十六年来第一次,他开始怀疑。他怀疑自己融入骨血的顺服,怀疑自己对长辈无条件的屈从。
程秉诺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居然放过了他。程三爷匆匆离去,即便从他身边走过时,也未停留半步,更无训斥。众人散去,祠堂里空无一人,只留下堂哥受罚之处的血迹。
程秉诺爬起来,想起父亲那个警告意味的眼神。他思索片刻,还是觉得应该主动去向父亲认错领罚。左右都是违逆了父亲的心愿,主动认错领罚,许父亲还能手下留情。
他怕,不知道即将面对父亲怎样的雷霆震怒。脚步灌铅走得慢,但不多时,还是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坐落在一个独栋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大片练武场,这也是程秉诺膝盖熟悉的地方,于他而言是另一个祠堂。
秉诺轻叩院门,无人应,但院门敞开。他进了院子也空无一人,连洒扫小厮都不见。走近正厅,他正准备轻叩房门,就听里面似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在强烈的好奇心和不安驱使下,他停了手,偷偷走向窗下,仔细听着。
屋内程二爷在书桌前踱步,道:
“秉诺他定是看到了,你要不要与他交代几句?可别坏了事。”
程三爷倒了茶递给程二爷,自己坐下,不慌不忙说:
“这二哥不用担心,我自会提点他。只是训儿我看打得挺重。”
“越重越好,不然真没法给齐家交代。那齐瑞自己身子弱掉水了,能怪得了谁。只是齐家实在得罪不起,爹都发话要陪个人了事。我又不能拿直儿出来。”说着,斜眼瞄着程三爷。
话点到这里,程三爷心领神会,道:“这次是委屈了训儿了,替直儿和忠儿受了过。这俩孩子以后都是要撑门面的,名声要紧,小处也不敢马虎。我本意是让诺儿出来顶的,只是他不巧救了齐瑞,太扎眼,怕瞒不过。只能苦了训儿了,下次一定补还他。”
程二爷听了这话,眉头舒缓开来。道: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训儿这腿一废,就是个废人了。日后还望三弟多留意,你在朝堂、军中都吃得开、路子也广。二哥没用,日后你看了有好的门路,还请多帮帮这侄儿。”
“二哥哪里话。只是训儿的腿,确是废了?”程三爷问。
程二爷叹了一口气,摇头说:“留不住了。那日你走后,父亲嘱咐说他齐瑞耳聋了,随便几下家法应付不了。也提前交代了行家法的小厮。一会派个人去齐家透露个消息了事。”
程三爷闻言,建议说:“二哥还是给训儿请个大夫看看吧”
“怎么了?”程二爷问。
程三爷道:“打归打,治归治。不然怕被外面议论,做得太明显了。”
“你啊,就是过分小心。也罢,那我请蒋大夫来给他诊。”
程二爷说完,起身准备离开。程秉诺似是听傻了,缓过神来,偷偷躲到角落。
等父亲和二伯离去,自己溜了门赶紧回屋。
秉诺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反复萦绕,“本是要诺儿顶的”。那个趴在凳上当众受罚的本该是自己;此时被打断腿、人事不省的也该是自己。
一个激灵,秉诺冷汗直冒,只觉得反胃恶心。他扶着门框干呕了几口酸水,满脸是泪。
如果刚刚在祠堂,还有一丝撕破真相伪装的喜悦,现在已完全被残酷的真相所震惊。
对家族的绝望,对未来的恐慌,无力感如乌云蔽日席卷而来,压得他几乎窒息。
姚氏遣人来唤他时已是晚膳时分。他心里惶恐,进房见了姚氏,正犹豫是否要说与娘听。就见姚氏满脸怒容,斥道:
“跪下!”
程秉诺应声跪地。
“刚刚她郑氏与我说了,你在祠堂上出言无状!我被她好一顿奚落!跟你说了多少次要识相,要会看你父亲脸色!一切顺着你父亲!你倒好,直接连老太爷的脸色都不顾!”
秉诺再无任何诉说的心思,只是沉默,低头听着。
姚氏说着又开始哭诉:
“我命苦,不如她郑氏生在好人家。我也替程家生儿育女,为何能坐在祠堂上的只有她郑氏。死后娘更是连牌位都进不了祠堂。她身后不是她宫里的姐姐,就是军中大哥给她撑腰。娘命苦,除了你和你大哥,还能指望谁?”
姚氏说得泣不成声。
程秉诺见不得娘哭。只是刚刚父亲的话犹言在耳,他实在说不出以后讨父亲欢心这样的保证。只是一味沉默。
姚氏看了更气,怒道:
“好!你现在连娘死活都不顾了!滚去院里跪着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想不明白就天天跪着!跪到我死!”
程秉诺请娘千万消气,自己躬身退出房门,在院里跪下。
他晚膳未进,腹中空空,却浑然不觉。
满脑子只是盘算着,若不是偷听,永远也看不到父亲的这一面。训堂哥血淋淋一双断腿的教训就在眼前。那正义感除了给自己带来祸害外,实在如以卵击石毫无作用。
他想了很久,似乎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想明白了什么叫顺服。
以前自己顺服,是因为对父亲心生仰慕敬佩,而发自内心希望遵从父亲教诲,盼望得到他的认可。现在他依旧需要顺服,却是为了活下来不得不向权势低头。他不能连累娘、大哥。是的,在连自保都做不到的情况下,凭何撑起那纯为奢望的正义感与自尊。
夜已深,母亲屋内熄了灯。程秉诺以双手手心向上,垫在膝盖下,酸痛的膝盖微微感到一丝暖意。他用手指轻轻按压膝盖,活络经脉,不然明天别想走路了。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少年一个人昏昏沉沉跪在院子里,融入夜色。
东方既白。待母亲起后,程秉诺赶紧认错。他再三表示日后一定谨言慎行,顾全大局,如大哥一样,光耀门楣。姚氏才息了怒气。
程秉诺安抚了姚氏,匆匆回屋更衣提了书箱去私塾。膝盖肿痛难当,想来一会在路上也是行不快。他手下速度加快,收拾停当了就赶紧出门了。
私塾内,秉诺斜前方的座位空空荡荡,正是训堂哥的位子。堂哥昨日念学的背影还历历在目,祠堂上挨打的场景也清晰可见。秉诺心里担心,不知他境况如何。
晌午时分。最后一堂课下学,程秉诺饥肠辘辘,正要去饭堂。听小厮说蒋夫子唤他前去,他不敢怠慢,匆匆赶去。
蒋夫子讲授历史,博古通今,见解独到,独树一帜。秉诺亦喜好历史,常常私下与蒋夫子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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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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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也是程秉诺膝盖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