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7
这一夜,丰乐楼注定不得安宁了。
唯有莳花馆,就是金兵临城、天皇老子来了,其调风弄月也雷打不动。自古锦阵花营,偎红倚翠。此际暗香浮动,二楼廊间俱分席摆酒,屏风相隔,客人凭栏下望,可将一楼花厅盛况尽收眼底,更可拥美人在怀,安享温香软玉,无虞旁人窥伺。
其时琵琶声停,一舞既毕,舞姬们款款告退,屏风里你侬我侬的欢声笑语再掩盖不住,听得人酒酣耳热。鸨母端了茶水递与粉裳女子:“淼淼,好生侍候贵客,去吧!”
淼淼近来染了风寒,非但裹得寸缕不漏,还披上一层面纱,低垂螓首。
淼淼低眉顺眼地颔首,应和声低沉喑哑。
这下连嗓子都坏了!鸨母不由想道,以淼淼的容貌,在莳花馆顶多算中人之姿,奈何里间坐着的贵客出手阔绰,点名要淼淼陪侍,给的赏金拿来给淼淼赎身都不在话下。此等手笔可不得无所不应,即便贵人要她鸨母作陪,那也得舍命陪君子!
鸨母给了淼淼一个鼓励的眼神,精神抖擞而去。
淼淼转身朝客人走去,转瞬之间她耷拉的脑袋抬起来了,孱弱的步伐轻快起来了,沉闷的语调清亮起来了。淼淼啪叽一下把茶水拍在几案:“苏公子,请您老人家用茶。”说罢一屁股落座。
苏临只觉额角和嘴角直抽,指着茶盏道:“你端茶倒水生疏粗鲁,茶水都洒出来了,再看你这仪态,外人见了只会当你是来享福的大爷,一眼就穿帮了。”
淼淼遂摆出淑女的样子,好奇道:“唔,那依你之见,怎样才合适呢?”
淼淼真身早给孟乔一掌劈晕了,此刻正在美人榻上安睡。
女子出入风月场合未免瞩目,孟乔在招兔儿爷和角色扮演之间选择了后者。
真正的风尘女子识趣结语,招摇地递一杯烈酒来,其时香肩半露,媚眼含羞,不过一颦一动便叫人心猿意马。及至客人斟饮,美人倚在身畔,耳语些俏皮话,但鲜少有孟乔那般抛开客人不管不顾的。
苏临还真思考了一瞬孟乔如是作态的样子,登时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只要别惊扰了别人,你就是无可挑剔的,淼淼姑娘。”
孟乔仍是老神在在的样子,却不再大喇喇支着腿了。
倒是苏临好奇心起,忍不住睨了孟乔一眼。
孟乔:“我脸上有武学秘籍?”
苏临:“私以为,威风八面地大杀四方,最好似柳卿卿师徒一般,不失为阿乔的风格。”
孟乔反问:“在你眼中,柳卿卿、尹昔京之流不是洪水猛兽吗?”
苏临失笑道:“阿乔,正如我小瞧了你,你也看扁了我。在下不至于一点肚量也无,柳卿卿分明是想带走两名歌女,尹昔京手段狠辣,惩治娄大,其实大快人心。只是她行事偏颇极端,反而害了那母女俩。”
孟乔摇头:“我想不通。”
苏临:“娄大武功只是二流,他倚仗的是背后的雷霆堡,尹昔京自己杀得痛快,却为追寻我们的踪迹抛下那母女俩。雷霆堡的人寻仇不得,你猜他们会找上谁?”
当时他们隐藏行迹,早在娄大咽气之前,临乔二人便飞赴莳花馆,留给尹昔京的只有残羹冷炙。
同样是晚辈,孟乔自问的确有几分少年意气,但绝不敢说似尹昔京眼高过顶,全不把名门大派放在眼里,更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尹昔京就像一把无鞘的利剑,连锋芒都杀人于无形。
虽则如此,孟乔似乎没有担心敌人追来的意思,这回不必苏临开口,孟乔解释:“尹昔京性情孤傲,断然不愿进这等场合,柳卿卿也想不到你会进妓馆。”她说完最后一句,琢磨着自己当着本尊的面把苏临骂了,又夸了一把。
苏临吃了一惊,微微抿嘴,这时花厅中间一声锣响,“嘭嘭”两声,向半空阁楼炸开好大一束花炮,牡丹、海棠、玫瑰、桃李、山茶花,群芳缤纷,万艳齐绽。
俄顷鲜衣美女鱼贯而出,伴着鼓乐绕环三匝后袅袅起舞。不知何时,场内只余橘灯数盏,人面桃花相映,影影绰绰的,美人曼妙的身姿、玲珑的曲线化作四方屏风上的剪影。疏影横斜游动,似一幅美人绘从宣纸上跃然而出。恍惚之间,满室俱静,如登极乐之境。
满室俱静,如登极乐之境。
这时孟乔醒悟:正菜上来了——莳花馆鼎鼎大名的百花宴群芳开。
不多时,浓妆艳抹的鸨母粉墨登场,又有美貌侍女随侍左右,扯开嘹亮的嗓子大宴宾客。她一面说着,一面有人步至屏风之后,众人视线内,见到螓首低垂,屏风后的美人恰如隔雾看花。
鸨母徐徐道来,要识美人真面目,先搬出黄金屋。金玲响动,场内轰然开始叫价,很快叫到了五十贯。
莳花馆为保护客人**,特意分隔各座坐席,此时孟乔终于见识到临安最大的舞馆容纳了多少嫖客。
苏临没有参与叫价。
打从拍卖开始,孟乔就没摆过好脸色,要是让师父师娘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非把腿打断不可。但毕竟是主动请缨要来的,她不能因小失大。
花厅忽而沸腾起来,远胜方才的热闹,孟乔听见苏临也跟着竞价。
“七百两。”
孟乔愕然望向苏临,后者跟另一个拍卖者杠上了,两人一路叫到了一千两,不少竞争者知难而退,只剩下苏临和某个不知名的阔佬。
更欠的是,对方每每抬价,苏临就在其价上再抬十两,就跟给猫挠痒痒似的,对方的语调已经隐隐压着怒火,苏临还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做派。
屏风上的美人绘勾勒出修长的脖颈曲线,引人遐想。那女子静静驻足,绛红的裙摆迤逦在地。
此女甫一出场就叫出了全场的最高价,如此众星捧月的人物不多,孟乔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名。
想通了其中关窍,苏临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
几轮下来,花魁的身价炒到了两千两的高价。鸨母险些没接住
苏临没有非要不可的意思,放弃时脸上没有丝毫遗憾。他偏头睨了孟乔一眼:“那是与纪堂交情匪浅的秦施施,先前同你提过的。”
孟乔:“……”
孟乔:“苏公子不负有向我解释的责任吧。”
“两千三百两。”
急哄哄的语调如投石入湖,鸨母大喜过望,就在今夜,她的摇钱树拍出了前所未有的身价!
“两千三百两!天涯客先生要两千三百两!”
“两千五百两!”
“两千七百两。”
“三千两!”
竞价并没随着苏临退场而退潮,反而因为半路杀出的天涯客推向新的**。
拍卖会不会泄露客人的名讳,实是天涯客风头正盛,半年来包下了拍卖会上的妙龄女子,不少客人恨得牙痒痒。
同天涯客竞价的客人代号风信阁,,每一次抬价他的声音愈加忿忿。
“这人是秦施施的狂热爱慕者吗?”孟乔感慨。
“未必多么痴迷,但一定是达官贵人。”
“为何不是富商大贾?”
苏临:“商人重义薄情,长袖善舞,不会劲出风头。对方若是商贾,多的是结交秦施施的手段,大可不必在宴席花大价钱。只有身居高位才有底气一掷千金,并且不惧得罪人。”
这时台下高呼:“五千两!风信阁要五千两!”
全场哗然,唯独天涯客和始终不发一眼的秦施施缄默无语。拍卖师再三确认,后续无人竞价,自然而然由风信阁拔得头筹。
显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激起了对方的逆反心,一气之下力压群雄,给出了远超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价。导致这个场面的罪魁祸首,正是有意无意联手的苏丽和天涯客,敲了风信阁一大笔。
孟乔凑近了一些,低声问:“你跟那位天涯客认识吗?”
苏临哦了一声:“在下确实有意与之结识,虽说银子入不了我的口袋,能讹那位躲躲藏藏的大人一笔,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孟乔心道这人果然仇官,冷不防对方伸出手来,她只当苏临要取酒,欲倾过身子避让,却不想对方拐了个方向揽过她肩膀,就着孟乔倾倒的姿势将人整个拢在怀里。
“?”
孟乔惊了一瞬,苏临按住她脑袋,强制她伏在肩膀里,修长手指竖到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孟乔蹙眉,不适应委身于人的柔弱姿势,欲调整得舒服一些,没成想苏临反应激烈,大开大合地动作起来,袍袖打翻了茶盏,登时一阵叮呤当啷。
几乎是同一瞬间,厢房的门被人破开,闯入者咋咋呼呼,一身酒气,同样揽了个美人,完全在状况外的样子。
那是个络腮胡的壮汉,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般,懵懂打量起四周,整个人都呆住了。从他的角度看,孟乔不是在挣扎,而是欲拒还迎,一男一女交颈缠绵,女子埋首男子胸膛,正低声私语,情意绵绵。
螺丝阿虎汉子瞪大了双眼,就在这时,男子幽幽转过头来,冷眼瞥向他,女子则受了惊吓一般战栗,缩在男人怀里,看不清美人面容。
“看够了没有?”男人搂紧了怀里的美人。
汉子原是没什么撞破了别人好事的羞耻感,顶着对方的目光却结结巴巴起来:“打打、打扰了。”竟连滚带爬溜了。
苏临终于松开怀里的人。
孟乔重获自由,嗖的蹿起身来,感觉脸蛋烧得火热——一半是憋的,一半是羞的。她一下子手足无措,下意识整理着装,发现自己衣冠楚楚,适才苏临虽然逮着她一通蹂躏,其实没真动手。
她不太自然地瞟了苏临一眼,听到了一身音量不大的“得罪了”。
孟乔撇撇嘴,眼角余光捕捉到始作俑者的耳根红了,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顿时心理平衡了。
“苏公子真是从容不迫、眼疾手快、得心应手。”她由衷赞叹。
苏临抽了抽嘴角:“是谁执意要跟来的?”
孟乔顾左右而言它:“风信阁的人?”
苏临:“害怕吗?得罪人了。”
孟乔笑吟吟:“岂会。”话虽如此,她纡尊降贵往苏临那挪了挪。
刚才她没有露脸,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
然而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一声“砰”响,同样的戏码在另一个地方上演了。络腮胡汉子“误打误撞”跌入,那全场最瞩目的天涯客,此时惊慌失措,跟络腮胡汉子干瞪眼。
孟乔抻直了脖子,而后失望了。豪气干云、挥金如土的天涯客,生就一张大众脸,看了转眼就忘,虽说穿金戴银,远不像能成事的人物。
说句难听的,本以为是头山老虎,没想到是猴子称霸王。
就连花厅,也一片低迷的嘘声。
嚯,大人物,这就找上门来了。
孟乔撇撇嘴,瞅见苏临没什么表情,但她知道此人是连眼神都不愿意给,不屑孤傲至极。
“阿乔,你好像很关心我。”
“苏公子这话未免强词夺理,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可见是你关心我,才时时留意我的反应。”
苏临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