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之音乍然停下,随即一声惊惧惶急的少女尖划破长空,很快淹没在粗声粗气的叫喊中。
却是外间起了冲突,三两大汉醉意上头,竟揽着卖唱的琵琶女,叫嚷着让母女俩献舞,后者不允,汉子便恼了,要人饮酒三杯作陪。
琵琶女挣扎着哭道:“官人恕罪,我等只在酒楼里唱几句,搏客官一乐罢了,官人若要舞娘,还请挪步秀芳斋,勿要作弄奴家了。”
那汉子把一锭银子摁在桌上:“卖什么不是卖?给我跳!”
在场众人不乏当和事佬的,却在汉子将大刀拍在桌上时选择了沉默。
大堂里有人认出了那把刀:“那不是雷霆堡的刀吗?原来是雷霆堡的人,怪不得呢。”
“可不是嘛,雷霆堡的人喘口气都比咱们粗。”
“行了行了小点声,别招惹麻烦……”
窃窃私语尽数入耳,孟乔彻底酒醒了。
苏临按住她的手,给孟乔递了个眼神。
孟乔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用另一只手掰苏临的手指。她脸上微醺的绯红还未完全褪去,正好掩饰了耳后的红晕。
幸好苏临没有深究,孟乔赶紧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粗声道:“吵什么吵,听个曲都不让人快活!伙计,我要两位小娘子单独给我唱,把她们请进来。”
孟乔用的是粗犷的男音,众人哗然,只当是红颜祸水,酒客为一个女子起了争吵。
须臾,外边传来冷哼:“我乃雷霆堡娄大!走江湖十年来也不曾怕过谁,比银钱比武力,阁下若真有胆子,怎么不敢出来大大方方地比?龟缩在那小小门帘之后,还妄想我将美貌小娘子拱手相让?”
孟乔撩开一角,见那汉子虎背熊腰、横眉竖眼,一柄大刀按在八仙桌上,占了八成的空间,周围食客都隐隐退让,围成了一个圈子。
她自然无惧招惹麻烦,但听那人口吻,约莫是个名号响亮的人物。雷霆堡是个规模不逊于万象堂的大帮派,在外记名弟子众多,虽未有顶尖高手坐镇,却有人多势众的威慑力。
谢留芳曾提起过,雷霆堡原本自成一派,从陇西迁至江南,同江南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新任堡主为了壮大声威,对下约束甚少而护短居多,默许门下弟子报团挑事,近些年来,逐渐与万象堂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但是,考虑到苏临事事低调,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孟乔乜了前者一眼。
苏临顶着孟乔的瞪视,两指捏住一锭金子径直掷向外头。
晃眼的金子稳稳当当落在刀柄上,娄大也瞪大了眼,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豪阔。
看来里边那位非富即贵,并不是好欺负的。一瞬间,娄大真想揣着金子走人。
可他也顶着一大帮好事者的注视,作为男人的好胜欲随即压过了一切,娄大抽刀出鞘,沉甸甸的大刀示威似的倒插在桌案,霎时八仙桌被震得四分五裂。
娄大冲琵琶女喝道:“臭娘们儿,过来!”
琵琶女咬紧唇齿,泪水流了满脸。
娄大把金锭和刀柄摆在梨花带雨的母女两面前:“识相的,你就看着选吧。”
这下就连众宾客都觉得雷霆堡的门徒欺人太甚了。
孟乔拔剑的手跃跃欲试,回头瞟了苏临一眼,那意思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临没有阻拦的意思,只问:“那娄大是个好色之徒,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他瞧见了,岂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孟乔:“我又不怕他。”
苏临:“阿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今日他打不过你,但来日拉帮结派的骚扰你、恫吓你,在你回归长虹山前,决计不会放放你安宁。”
孟乔倒没想这么多:“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遭受欺辱?”忽的眸光一闪,“苏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
苏临一眼就看穿了孟乔那点激将法的小伎俩,只以双指抵住孟乔背后要穴。
一刹那,孟乔只觉身轻如燕,功力充沛,暖洋洋的真气注入她经脉,直如百川灌河,天地为之充盈。
苏临道:“动手。”
孟乔剑未出鞘,轻轻一挥,白光一闪,凌厉剑气涤荡下珠帘应声断裂,乱珠碎玉玎玲洒落。
那厢娄大一手握住大刀,一手就要揽美人入怀,陡然大惊失色,连退几步,仍旧避之不及,被实质性的剑光割伤手腕,虎口也被震伤,当场鲜血淋漓。
娄大心头的惊骇比起滔天巨浪也不遑多让,他感受比孟乔更加真切,世间能隔空伤人者,非有深厚内力不可,而一个人修炼至此,不是先天高手也逾宗师之境。
娄大心知自己踢到了铁板,待要去看对方的真面目,眼前杀气已至,登时杀猪般的嚎叫贯彻厅堂。
出手的不是孟乔,但娄大再也看不到罪魁祸首了,他双眼血流如注,两枚削尖的竹箸钉穿了眼珠,情状可怖。
众皆骇然。
竹箸来处,坐的是两名白衣女子,一姿容秀丽桃腮带笑,一遗世独立面若冰霜。
衣襟一尘不染,道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
“柳卿卿!是妖女柳卿卿!”当即有人指认,酒楼大堂炸开了锅。
绰约仙子般的柳卿卿恼了一眼,颦眉轻笑:“诸位看官,我的爱徒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臭男人,略略小惩大诫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又向琵琶女勾勾手,“这位姊妹技艺精湛,卿卿正要讨教。可惜这里恶臭不堪,不如回我的风雪山庄,好景好茶地闲叙如何?”
在座的宾客都听过风雪山庄的大名。
柳卿卿附庸风雅,逢着花季少女便要掳去她的山庄,养在庄内侍奉,又在庄园里种遍百花,让风雪山庄终年花开不败,美其名曰“芙蓉女儿装”。风雪山庄不接待男子,若来的是丑八怪,则扔到庄外的荆棘丛作肥料,若来的是美男子,柳卿卿便与之合欢**,**之后吸干他们的功力——这便是人人讳莫如深的双修秘术了。
岂止如此,待少女长成,柳卿卿还要和着花蜜饮下少女的鲜血,采处女阴气驻养容颜。
孟乔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忽然理解了章序那老母鸡护崽一般的心态。
她曾听师娘讲过玄奘取经的故事,唐玄奘化斋误入盘丝洞,不仅被女蜘蛛精用蛛丝捆住,悬梁高高吊起,更被七只女蜘蛛轮番戏弄,狠狠调戏了一番。
苏临要是落在柳卿卿手里,只有有去无回的份,那和唐玄奘进盘丝洞、肉包子打狗也无甚分别了。
恰巧苏临瞥了她一眼,孟乔来不及收回眼里未尽的怜惜,前者不由狐疑。
孟乔低声叹道:“蓝颜祸水啊!”
苏临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孟乔贱兮兮地问:“似柳卿卿那般觊觎你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得亏苏二哥一身武艺,不然早给妖精们连皮带骨头吞了!”
苏临皮笑肉不笑道:“是啊,有的人持身不正,见着好一些的皮囊表象,就被迷得魂都丢了,想来阿乔所指,便是这种人了。”
孟乔自知失言,被对方戳到痛处,这下子闭口不言,连眼神都不给苏临了。
早有人认出席间的柳卿卿和尹昔京,如今他们不仅是恶名在外的妖女,还是朝廷重金悬赏的通缉犯,行走的黄金万两。
尹昔京抬臂,众人只听细微风声,几个试图告发官府的与事者栽倒在门槛前,一枚尖刀刺入他们的喉管,以死神之势索取了二人性命。
这下逃也不敢逃了,都道柳卿卿行事不正,谁也想不到尹昔京比其师有过之而无不及,二话不说就杀人。
这般心狠手辣,日后江湖还要再出一个魔女。
柳卿卿皱眉,也觉得徒弟做事太绝,容易给自己惹仇家。她看上了两名琵琶女,只想趁早掳了打道回府。
琵琶女却吓破了魂,伏在地上啜泣不止。女儿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尹昔京不耐烦的神情,三分勇气也散成了烟。
痛失双目的娄大破口大骂“妖女”“毒妇”,词不达意地放话,道雷霆堡与你誓不两立云云。
尹昔京脸色又冷了三分,碾着娄大的胸口,这下娄大连撒泼打滚式的泄愤都做不到,污言秽语源源不断从他口中冒出。
“尹昔京,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不要脸的婊子,别以为你那点腌臜事没人知道。打小就是个烂货,我呸!连老子兄弟都杀,杀自己丈夫,活该你一世无夫!”
尹昔京面色骤变,没想到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叫人抖搂出去了,她杀意毕现,当胸踹了娄大一脚,又挟着他脖颈将人拎小鸡一般提至半空。
娄大气息渐渐微弱,停止了挣扎,就在众人以为他失去意识时,娄大那只垂下的手猛地绷紧了!
他以横扫雷霆之势,当胸攫向尹昔京的心口!
这一击之凌厉,大大超出娄大原本的实力,叫人大跌眼镜。
只在咫尺之间,娄大的大手就要穿过尹昔京的胸背,掏出她的心脏,生生捏碎。
尹昔京眸中闪过惊慌之色,显然她小瞧了娄大之流。
同时,娄大也低估了尹昔京——这是他平生犯过最大的错误,为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尹昔京甩开扼住娄大的那只手,娄大在解放后没有第一时间逃跑,而是攻势凌厉,追着尹昔京掠去。
霎时之间,尹昔京瞳孔骤扩,映出亡命徒迫近的身影愈来愈大,她的另一只手沉且稳,满堂宾客没看清她使了什么招式,恍然间似瞅见了重莲绽放。
便是这昙花一现的瞬间,娄大全身剧颤!人人都以为他即将抓碎尹昔京脆弱的心脏,却眼睁睁瞧见后者纤薄的手掌抵住来物,娄大再逼近不了半分,尹昔京手掌翻飞,自下而上点过娄大掌骨、腕骨、臂骨。
骨节粉碎的声音诡异而响亮,娄大全身僵挺,无法承受的痛苦令他脸色发紫,这个大块头身躯庞大,投注的阴影遮盖了尹昔京的身形,晦暗中尹昔京的眼眸阴郁难明。
娄大蓄势已久的全力一击落空了。尹昔京飞起一脚,娄大如断线的风筝,落地时震塌了地板。
“妖、妖女……”
娄大彻底断了气,尹昔京横眉冷眼扫过,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功力透支还是杀得兴起,众人连连后退。
尹昔京又命琵琶女奏响《入阵曲》,可惜仓惶之下错漏百出。柳卿卿看得不耐烦,摆摆手:“好了昔京,这两人尚需调教一番,替我带她们下去吧。”
尹昔京终究卖了师父几分情面,挟起二女的手,忽而一顿,眉目凛冽起来。
这时她意识到了一件遗漏的事情。
尹昔京拔足扑至雅间,里面空空荡荡,倾倒的酒盏漫了满室醇香。
“奇耻大辱!”
柳卿卿也反应过来了,踟蹰片刻后白衫舞动,今日她带不走琵琶女了,更无意与隔岸观火者较劲,这档口也只得跟着倒霉徒弟的行迹离去。
唯余酒客面面相觑:适才雅间里的客人莫不是跳楼跑了?那大名鼎鼎的妖女就任由她们来去吗?
尹昔京是恶女也是奇女子,杀父杀兄杀夫是走投无路,尹昔京的名字也是抢哥哥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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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入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