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乔不疾不徐,抖开包袱一一安放好,显然打定主意给长虹门的师兄妹捎带一份。
又有捣糖糕、投壶等奇趣,与昔日所见玩法大不相同,自有一番趣味。沿途路过勾栏,竟有女子光着膀子,穿着轻薄,头对头、臂连臂地相扑扭打,做角抵之争。这般的大胆,简直大开眼界、闻所未闻。
孟乔看花了眼,但见满目琳琅,不能一一尽揽,又念及苏临在侧,不好意思令其久等,只得走马观花。
初时她还顾忌苏临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不好久作逗留,但对方既无催促,也不阻拦,孟乔驻足流连也由她去。若加一把摇扇,便与游手好闲的纨绔别无二致了,实在不像有目的地可去。
孟乔心道苏临明摆着陪玩的,但对方没挑明,她也就心照不宣。
直到苏临领着她来到涌金门外酒旗飘摇的樊楼,孟乔终于按捺不住:“咱们做什么来了?”
伙计舌灿莲花:“好教客官明白,我们这耸翠楼就是临安城第一好去处!别说什么江湖豪侠、达官贵人,就是官家尊体,也光临好几次了。两位是头一回到临安吗?要看临安的景,不须到别处去,只要到我们这坐上一坐,小窗外甚么美景都尽收眼底。再斟上一杯美酒,啧,人间至乐就在这一口酒里了。”
二楼的雅座开了小轩窗,往外远眺,当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便是此间摆设,同样设红绿杈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
苏临这才按着孟乔坐下:“不急,小酌几杯再说。”一口气点了各式招牌酒食。
孟乔观他如此大手笔,只觉脑袋一阵一阵的发胀,胸腔里涌上异样感觉,本欲说点什么,脱口而出却是:“你带够银钱没?”
苏临接茬道:“兴许不大够,等会就把你卖了抵债。”
孟乔忽又忆起她那百两赏金早落入苏临囊中,自己当真身无分文,顿如凄风苦雨小豆苗,暗叫糟糕。
苏临作惊讶状:“可别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我是为了师门传承着想,省得以后中了有心人的糖衣炮弹,多好一根苗子随随便便遭人拐了。”一番话甚是欠揍。
孟乔:“……”
苏临:“酒足饭饱,才是好戏上场的时候。”却不往下说了。
孟乔等得心焦,不住开口:“到底是甚么地方……”
苏临沉声道:“还记得茶寮老板提起的莳花馆?”
帘幕忽而掀起一角。“来咯,本店的镇店之宝炙羊棒骨,另有鱼蓉粟米羹、鸭舌羹、菜羹意葫芦,还有酒食现下在灶里热着,客官请慢用!”
小二热情似火,浑然不觉雅座内里乾坤。
苏临若无其事道:“烦请为这位娘子介绍一二你们的拿手菜式。”
店小二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殷勤道:“好嘞!二位是兄妹吗?官人可真疼妹妹!”便滔滔不绝,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神功,将各种新奇的烹饪法门娓娓道来,佐以茶余故事,那功夫也不比说书先生差了。
孟乔尚挂念着莳花馆,她料想苏临此行大有用意,甫一开口说了个“苏”字,苏临打断道:“阿乔还不换个称呼吗?你我相识数月,叫得太生疏,平白令人起疑。”
孟乔琢磨道:“二哥,临哥儿,苏哥哥,既远……”
最后一个“远”字被苏临“大胆”的一眼瞪回去了,孟乔乖巧道:“临哥,莳花馆,就是我想的那种意思吗?”
苏临面不改色道:“嗯,你不早有意到那招几个小倌伺候嘛。”
孟乔没想到这人将她随口扯的话记得一清二楚,脸上掩饰不住的发烫。
苏临:“你没想岔,莳花馆确然私藏了众多掳掠来的少女,这在妓馆里边并不稀奇,不过莳花馆的女子……大多被人赎走了。”
孟乔注意到他说赎的语气微妙:“赎走她们的人?”
苏临:“很多,京城里的高官,送到军营的亦有之,但据纪堂探查,最近几批的女子都被一个名叫‘醉天涯'的客人买走了。”轻描淡写的几句,听得孟乔几欲作呕。
恰巧樊楼伙计再度掀帘而入,奉上果子蜜饯,杯盏中堆了五颜六色的酒液。
“依官人的吩咐,这几样绿酒、黄酒、赤酒、白酒都是咱们丰乐楼的佳酿,绿酒易醉、赤酒甘甜、白酒苦辣,黄酒最烈,醇香劲辣,各有千秋。小人斗胆借用时人白玉蟾妙句,道那绿酒‘酒色酤来竹叶青',‘白酒黄封冽以妍',红酒‘酒杯满泛榴花色',黄酒‘闲倾一盏中黄酒,闷扫千章内景篇'。两位客官一一品尝,便知美酒万千,总有一款是您最钟情的。”
孟乔心思牵挂在莳花馆上,哪有多余的心思喝酒。
苏临挥退伙计:“阿乔,你脸上的好奇都要跳出来了。”见她睁大眼睛,瞧着自己,指望他嘴里蹦出什么秘密,“莳花馆每逢月圆之夜,会设宴款待众宾,那宴席的重头戏,其一是名声响彻江淮的‘群芳开',其二是所谓‘义卖',呵呵……”
孟乔忍不住凑近了脑袋:“竞拍品是?”
苏临挑眉:“你也不笨,八成猜到了。在此之前,你得先学一学风流,否则到那不出三步就给老鸨赶出去了。”双指一推,推出一盏烈焰赤酒,正是那“酒杯满泛榴花色”。
孟乔嗅了一鼻子,冷不防一个喷嚏,还是一饮而尽,登时心中呐喊苦也。
她喝的是胆汁吗?!
苏临斟了绿酒一杯,仍旧是满而不溢,徐徐递至嘴边。
“尝尝这个。”
细碎的淡绿泡沫漂浮酒面,孟乔顺着他的视角,瞧见那凝净绿波,正好神女施法,把远处皑皑青山搬到了杯盏里。
这回孟乔试探性饮了小口,才又倒了一杯饮尽。
苏临哈哈笑道:“果然,这酒未经过滤,初时微苦,即刻便有回甘,寻常酒客不爱这口,倒是闺阁女子,更偏爱其形其味,看来确然合你口味。”
恰逢一阵熙熙攘攘,原来是外间歌姬抱着琵琶献唱,唱的是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厢外正是一对母女唱和,真有绕梁三日之功,引得满堂喝彩。
苏临静静候着孟乔埋头吃菜,曲罢,起了个话头:“有一事或许不大重要,说起来,也许你有几分关系,可以听一耳朵。你可知道谢少堂主在池州曾大费周章追求过一名唤作卿九娘的女子?”
岂止知道,她还是棒打鸳鸯的那个呢。
这对孟乔而言早已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她若无其事捧起鸭舌羹,但微微一动的耳廓出卖了主人的好奇心。
苏临今天格外给面子:“可惜谢留芳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与卿九娘亲热之际,却被原配当场撞破,还让人家暴揍一顿,打得鼻青脸肿。”
孟乔只觉好笑:“这都是哪听来的?”
苏临不疾不徐道:“本来呢,这也就是谢留芳自己的私事,不值一提。可卿九娘见谢留芳脚踏两条船,便提出分手。谢留芳希望好聚好散,提出杏花亭一晤,却痴缠着卿九娘不愿放手。”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直到孟乔忍不住看过来,才接着道,“卿九娘虽心软,却也是个烈性女子,便当着在场众人的面将谢留芳的风流韵事一一陈说,还趁谢留芳不及辩解,当先给了他三个大嘴巴子,潇洒离去。这池州百姓素来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一时之间,谢少堂主颜面扫地,你与卿九娘的风光事迹也人尽皆知了。”
孟乔抽撇了撇嘴:“我一点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出名。”
苏临:“晚了,别说是临安,就是恐怕传到都你远在潭州的师父师娘耳中了。”
他目光一顿,竟没留神对方大快朵颐,不知不觉中把菜肴横扫一翻,正端着一碗冰酪下口,看上去胃口大开,半点事也无。
丰乐楼纵有无数珍馐美味,也以各色野味居多,做法奇特且生冷不忌,譬如取九九八十一根鸭舌做羹、高火炙烤鹿腿、凉拌牛筋骨,只宜浅尝辄止,倘若囫囵吞枣地全下了肚,岂有不吃坏肚子的?
这还不止,孟乔一口一口的把冰酪往嘴里送,那可是长年镇在冰窖的冷饮,竟被后者当饭吃了!
苏临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由分说往孟乔手背一拍。
没拍成。
孟乔眼疾手快缩回了爪子,无辜道:“愣住干什么,用饭呀,再不吃可全进我肚子了啊。”
苏临扶额,生平第一次有种满身神通无处施展的感觉,就像神医扁鹊面对齐桓侯,不是无力,而是无语。
“把筷箸放下。”
孟乔只当对方心疼饭钱,再一想苏临陪玩陪吃陪聊,转性一般好说话,心中多了几分柔软。
见对方照做,苏临这才满意。
“说回正事,纪堂发觉莳花馆的女子往往借着夜宴的名头不知所踪,他追查那批女子的去向——不错,与你在万象堂撞见的是同样来路,表面上看,她们是被宾客买下,但蹊跷的是,买主虽然并不固定,但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是在朝为官的重臣。”
莳花馆的拍卖会可不是你争我抢的议价,而是每人隔出一个雅座,这样既增添玩乐趣味,又不必暴露宾客身份,招惹麻烦,这也是莳花馆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但如意府到底不是寻常机构,即便是朝廷命官也敢下手,孟乔知道他们自有探听的门道,这本不足为奇。
但苏临下一句话就让她惊掉了下巴。
“敬德公,也就是都灵郡主的父亲,正是莳花馆的老主顾。”
“除他以外,还有宁王、文国公、大理寺正卿,不一而足。”
难道连敬德公在内的高官贵胄,都是纵情声色、老当益壮的色狼不成?不,孟乔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从曾五娘口中透露,宁王惧内,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招妓,何况大费周章窥探别人的房中事,也不像苏临的作风。
她忽然想到敬德公之死,继而想起坊间吵得沸沸扬扬的敬德公死因,登时看苏临的眼光又深了一层。
那么,生辰宴当日,对方托她护好宁王妃母女,也并非无的放矢了。
“能支使你买下敬德公的,必定出手阔绰,身份也非寻常官僚,是宁王吗?”孟乔忽然问。
苏临没有隐瞒,摇头笑道:“阿乔,你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吗?你觉得什么能驱使一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财富、权力、美色?”
孟乔沉默不语。
“想不到阁下竟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这再一次提醒孟乔当日她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事实,苏临一眼便看出前者脸上大写的“不爽”。
盖因师父师娘打小教导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朝廷纷争政党林立,很难有江湖人立足的一席之地。名震江湖如长虹门,从来都与潭州州府井水不犯河水,虽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长虹门多次抗击金人南侵,那也仅仅止于武林中人的对决。
当然,不止于长虹门,武林中人不掺和朝堂政事,几乎是江湖人的共识了。似苏临这般剑走偏锋、出手狠辣的作风,反而是少数。
退一万步讲,孟乔并不是经历过国耻的人。她自记事以来,脚下便是江南的土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最忆是江南。孟乔没有那等北上中原的胸怀和情节,在她看来,征战则劳民伤财,求和则置中原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无论兴亡,受苦受累的都是劳苦大众。
她更不能理解苏临“杀一人,救千万人”的思维。
思及此,孟乔的脸又黑了三分。
“这背后的势力此消彼长,那些被买走的女子不定,有的送入深宅大院,有的送去了军营,”苏临道,“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不必了,”孟乔冷冷道,嫌恶地倒了一杯白酒,“但你方才说,近来冒出了一个人,将拍卖会的女子全买走了。”
苏临:“今晚的事,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孟乔思忖片刻:“我们也要加入竞拍行列。”
苏临点头:“醉天涯异军突起,敌友不明,极有可能引起那些‘老主顾’的敌意,这个变数就像水中激波,让本就浑浊的水域更浊。”
言下之意,苏临似乎打算当一回清道夫了——至少他们在莳花馆一事上是立场一致的。
孟乔发现苏临虽仍是正经冷着脸说话,看上去却顺眼多了。
她这才有闲心喝酒,一个没克制,半壶酒已然下肚。
孟姑娘只觉酒香馥郁芬芳,很好下口。她不知道的是,她喝的不是寻常的浊酒清酒,而是绍兴的名酒女儿红,虽则酒性柔和,后劲却是一等一的大,往往使人不知不觉间醉倒。
眼前苏临的声音变得渺远。
“阿乔是女孩子,我本不该带你去烟花之地,既是要去,就得稍作打扮。纪堂倒是最爱去那……”
孟乔不自觉晃了晃脑袋,定睛去看苏临,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提神。
好看的皮囊总是叫人移不开眼球的。若非如此,孟乔也不会只靠一双眼睛,就在初见时认出对方。
苏临的五官出挑,无论是浓而密的剑眉、挺直鼻梁上恰到好处的驼峰,还是优美的唇线,都为一张脸盖上了无可挑剔的印章。
不过,最出众的当属娘胎里带出来的一双眼睛,不同于普通人牵动整张脸表现出的爱恨嗔痴,单凭一双眼,眼波流转间便可传达似嗔似喜的无尽情韵。
正是一双含情目柔和了苏临深邃锋利如刀削的轮廓,令他望之端方刚毅的同时不失尔雅风流,叫人生出好相与的错觉——还别说,笑起来真有种如沐春风的亲和力,十里八乡的老弱妇孺恐怕都醉倒了。
时人最欣赏翩翩公子,但凡有些余裕的男子都拼命往文质彬彬、俊秀斯文捯饬,即便是一夜暴富的大老粗,也得揣把象牙扇附庸风雅,到了苏临这,可谓是张飞刷杠子——举重若轻了。
不过苏临不常对孟乔笑,他投注到孟乔身上的目光掺杂着审视、冷眼、试探,还有更多孟乔也看不清说不明的意味。
在孟乔看来,苏临的长相再具欺骗性,于她而言也是浮云。
但不妨碍人欣赏如此一幅如画风景呀,瞧着养眼极了。
孟乔早就知道苏临的眼睛明亮有神,顾盼生辉,装得下秋水,盛得住月光,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看第二眼。
她发现眼前人的睫毛也很长,眨眼时宛若乌鸦的羽扇扑闪扑闪。
不知摸上去手感怎么样?
孟乔的手比慢半拍的脑子还快。
然而伸出的二指在不到一寸、将将触及时被人捏住了。
“你喝醉了,孟乔。”苏临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