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平洲市,小雨。
石径山路斜斜绕绕,通向山半腰的一座无名寺庙。能在这个点来上香的人多少都带着些诚意。
但人不多,倪秧一路上没见着几个。
山间露气深重,冰凉空气一触及温热呼吸都凝出水珠似的。
因为外婆的嘱咐,倪秧此行是来拜访这位“梅婆婆”的,一个无名无姓独居在山庙的女人。
路上同行的人渐渐少了,最后只剩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了。
倪秧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刻意走得慢。
就在要到小庙时,台阶湿滑,老奶奶身子忽地一歪就要摔倒,倪秧很及时地上前稳稳扶起她。
“啊呀……”老奶奶喘着气,握紧他的手惊魂未定道,“孩子,谢谢你了,我这老骨头……”
倪秧只微点点头低声说了句“您注意”,扶她到寺庙门前放开手。
一转头,对上一个青皮的小和尚宁静无波的眼睛。小和尚微微朝他们颔首,侧身道,“两位请进。”
倪秧踏进院子,不是很开阔,一边墙下排了一排的褐色花盆,没一盆开了花的。墙角靠着铁锹一类农具,整洁干净。
倪秧闻到了线香燃烧的气味,潮湿厚重的。还有清脆鸟鸣和木鱼叩叩声,深静而远。
“吱呀”一声,他们身后的门又被另一个方脸小和尚合上,方脸小和尚合完门转身朝他们作个揖便施施然走了。
引路小和尚招呼他们, “走了。”
“我找梅婆婆。”跟了一会,倪秧对引路的和尚说。
“请等一会,我现在就是在带您去。”小和尚年纪不大,说话却一板一眼的。
闻言,倪秧下意识想看一眼身侧的老奶奶,却发现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请问刚刚那位老奶奶去哪里了?”倪秧抿唇问。
小和尚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她是我们这里常客,去哪里我也不清楚。”
倪秧又道:“刚刚我看见有人关门,你们不用开门迎香客了吗?”
闻言小和尚没什么避讳地道:“藏海师傅算过了,说是今天只会有你们两个人会来。”语气颇为骄傲。
又经过一段曲绕的路。
“这里拐个弯就到了。”小和尚双手合十道。
倪秧道谢完,寻着他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没再碰见人,直到出现一个穿灰绿褂子的佝偻身影背对着他,倚着一把很大的竹扫帚,在扫地,扫帚头只到她胸口高度。
“婆婆,你好。”倪秧出声道。
“唰唰”声随着他落下的声音停了。
梅婆婆转过身来,狐疑看他一眼,“你是?”
如果是普通路过的人看见她这副皱纹横生、枯老到极致的不像人类的脸准会吓一跳。
看出她眼睛不好,倪秧走近说:“婆婆你好,我是倪秧,何淑华的外孙。前天我和外婆刚搬回这里,外婆……昨天报了个旅游团先走了,走之前嘱托我记得替她来拜访您。”
何淑华是倪秧外婆,做决定向来随心所欲,有时候连倪秧这个亲孙子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梅婆婆是外婆早些年偶然结识的老朋友,想必会理解他的。倪秧有些无奈地想。
“这样。”梅婆婆说完就自顾自继续扫地,一副不管倪秧的样子。
她声音有些奇怪,嗓子嘶哑得厉害,像年久失修的生锈磁带只能卡顿着播放只言片语。
倪秧等了会,又道:“婆婆,要有什么事……”
梅婆婆只顾扫地,话都没听完就随意点了两下头没说话了。
倪秧自觉打扰,淡声道“抱歉”,准备离开时却被梅婆婆叫住。
“等下,你过来,帮我寄封信。”
愣了愣,看见梅婆婆从胸前摸出来一个信封,倪秧很快走过去接了。
梅婆婆拿起大扫帚,这才对他面色缓和了些,招招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倪秧下意识看一眼那封信,很轻很薄,封面的字迹工整有力,几乎不像是出自一只枯老的手。
独自走了一会,倪秧抬头,看着眼前陌生的路露出迷茫的神色,确认自己是迷路了。
叹了一口气,一会要是遇见人,说明一下请他带自己出去好了。倪秧默默心道。
但情况不遂人意,倪秧一路上都没再遇见人。
误打误撞,他忽然走到一处松松挂着锈绿铜锁的门前,门已经褪色得看不出原本鲜艳朱红的神采,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外人不可擅进的地方。
倪秧不打算过去看。
正想着,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好。”是浑厚但空灵的语音。
倪秧转身,看见是一个白色布袍,捻着檀木串珠的光头和尚,看不出具体年龄但年岁有些大的样子,正冲他微微笑着。
“叨扰了,”倪秧颔首,“请问出去的路怎么走?”
和尚慢慢道:“一定是我那些小弟子又偷懒了,实在是惭愧,我来带您出去吧。”
倪秧点头。
和尚一边在前面走,一边说:“施主多来几次就会知道路了。刚刚那处上锁的院子里有株梅树,若是开花,施主也可来观赏。”
倪秧没什么兴趣,刚要拒绝,老和尚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接着说:“施主与那梅树有缘,看一眼那树也算它的造化。”
倪秧只好点头应下了。
老和尚一路讲他送到门口。
走下山路好一段,倪秧都还能听见那小和尚辩解的声音。
“我错了,师傅……”
原来刚刚那位就是庙里的老师傅。倪秧反应过来,有些失敬了。
下了山,倪秧步行一段路到公交车站等车。雨丝细密,斜斜下着,银毛一样。
倪秧给外婆发了消息,告诉她自己去过梅婆婆那儿了。
何淑华没回他,估计正在享受心心念念的三亚的阳光浴。
解决了第一桩事,倪秧心情轻松了些。
很快,车来了。倪秧上车找了个靠窗座位坐下。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往市里,一路又停靠几个站点,倪秧就把座位让给了一位不方便的孕妇。
“近日我市暴雨频发,气象台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注意安全,减少出门……昨日早晨7点56分左右,平洲公交104路驾驶员王平行驶至黔西山路段时突发心梗,误踩油门撞上护栏……致一死三伤……”
车头处一块小小的屏幕放着今日新闻,播报了一起突发事故。
车开进市里时,打着五颜六色伞的人密集起来。他们大多数是来平洲古镇旅游的人。
公交车里很吵闹,倪秧拉环侧身站着,透过透明起雾的玻璃窗,看见一座破烂草屋门静静立在公交车站旁边,等车的人翘首以盼,见车来了,从幻象似的破草屋直穿而过。
除了他之外,没人看得见。
这是一个障。障是人生前爱恨嗔痴的化象,人死后都要入障,走过则称之破障,可入往生;若沉溺其中就会困居人间,不得解脱。
而见灵人可以入障帮助障主解障。
已经好几天了,这里面的人可能是不想出来了。倪秧想。
“叮,樱街站到了。”
倪秧移开视线,松开透明手环,跟着人群下车。
因为下雨,上班上学的人不免匆忙急躁,倪秧艰难地下车,耳边是声色不一的小声咒骂。
打着伞的人为了抢先上车挤来挤去,倪秧又要避开那个陌生的存在了不知道多久的障门,一时竟前后不能。
雨丝沾上他眼睫,倪秧已经到嘴边的一句“请让让”还没出口,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大力推搡了他一下。
倪秧就这么猝不及防往一边倒去,失重感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突然。
周围的一切人和声音开始模糊,像车玻璃窗上滑下雨珠一样没有痕迹似的模糊扭曲,蒸发消失。
倪秧无奈闭眼,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躲过这遭,没真丢人地摔倒在大街上也好。
很快,比刚刚还要冰凉的空气挤压进他的肺里,倪秧冷得打了个寒颤。
面前凭空生出了一间衰败草屋,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屋顶确实有个大洞。
“呲呲呲……”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器摩擦声响忽地在耳际。
倪秧寻声望去,很快眉头紧皱,暗道不好。
周围什么都没有,全是一片灰蒙,仿佛未开的混沌,是因为障主不记得了。这样看障主一定就是在这座小屋之中了。
而院中那个身着深红里衣,外披锈迹斑斑的甲胄,手中还拖行着一根黑色长缨的“人”想必就是障主无疑了。
这些并不算什么,真正令倪秧感到棘手地是这位障主的模样实在有些可怖了——他的项上空空,竟然是个丢了头的人。
无头人拖着长缨,在院中来回“巡视”,防备着什么一样。
倪秧观察完毕,下意识扫视一圈,希望看见除了他以外的见灵人。
失败。
好吧,倪秧定了定心神,左手微翻,一束如血长伞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无头人无知无觉,沟通没用,倪秧决定硬闯,试试水顺便看看他到底有多珍视那屋里的东西,死了都不愿意离开。
倪秧足尖轻点,瞬间掠出,朝无头人身后狠狠刺下。无头人反应也出奇地快,感知到危险的下一秒,身未转长缨先横挡。
冷兵器的嗡鸣刹那间通过空气传送到千里之外。一击不成,倪秧鬼魅似的重重踩上长缨,直取草屋。
后腿传来巨大拉力,倪秧心剧烈跳动一下,小看这无头人了!没想到他都没有头了,还能像生了眼睛的正常人一样精准地抓住倪秧的脚,把他甩了回去。
倪秧被这股大力掀开,落地后又退了几步,刚刚站稳,哪知后背又传来微凉的不明碰触感。
他猛地回身,借着长伞往后弹跳几步后,将手中长伞掷出,血伞所经之处因划破空气而发出轻微爆鸣,直直如箭逼向那团模糊的黑影。
千钧一发之际,那黑影忽地往前走了两步,脱离黑暗处,露出真正面目。
看清他的那半秒里,倪秧只觉得心脏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巨大慌张和恐惧占据他的身体。
那人似乎也怔了怔,忘了躲,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僵立在了原地。
他抬眼看去,不远处的青年高瘦挺拔,静默立在一片沾衣不染的梅花雨里。漫天秾艳如血的梅瓣在他身边飞舞,像数不清的红艳蝴蝶纠缠坠落,颓靡而危险。
青年望来,眼底无波无澜,偏偏又失了魂似的,垂下眼睫,拭去唇边溢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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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某眼中的绝美出场是我很早就构想出来的画面,当时是在晚自习,瞬间就爱上了素未谋面的宝儿。
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然后后面视角会偏攻一些,注意一下这点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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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将军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