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岁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望无垠的夜空。
星河从天边倾斜而出,如同白色绸缎上闪烁着细碎的银色光点,在黑色的幕布上熠熠生辉,诠释着属于宇宙的浪漫史诗,简直美的让人窒息。
余岁睁着眼睛,看着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夜空,一时间失去了语言。
“你醒了?”耳边传来林赛欣喜的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他侧过头,只见自己正躺在仓库前的空地上,身下铺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外套。
“桑德团长来了,粒子炮虽然控制了输出量,但基地的大部分功能都丧失了。”林赛解释道,“现在他正率领驻军在确认各处的情况,让我们先在这儿集合。”
余岁依稀记得,粒子炮发射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打开防护罩的力气,全靠江沉渊把自己拦在了身后。
“江……”他开口想问,发现自己的嗓子十分嘶哑。
林赛立马递过来一瓶水:“江沉渊和钱明跟着驻军去巡逻了,我留下来照顾伤员。”
喝了口水,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余岁试图坐起身来,却察觉到自己的四肢都酸痛异常,几乎一点力都使不上。
“你还是再躺会儿吧。”林赛道,“等医疗器械来了,再做个检查。”
那边有人喊她,林赛回头应了一声,继续道:“别乱动,我去那边看看。”
林赛走后,余岁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以仓库为中心,周围的建筑都在粒子炮的轰炸下粉碎了,只留下了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完整地面,偶尔还有一片完整的墙面,余岁知道,那是穿着战斗装备的大家打开防护罩的结果。
他的视线投向原本虫族在的位置,虫族的外壳坚韧,在粒子炮的轰炸下竟然还保留了一部分完整的躯体,它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炸烂了,但还有残缺的翅膀留在那儿。
余岁记得,这两片翅膀的坚硬程度简直可以比肩防弹装置。
“哟。”突然,一道声音在余岁身后响起,“这么快就醒了?”
他回过头,是仍然穿着战斗服的江沉渊。
他的右臂在和虫族的战斗中受了伤,此刻没有医疗机构,只能做简单的伤口处理和包扎,但这人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到处乱窜。
“你的伤怎么样了?”余岁开口问道。
虽然江沉渊这个人满口谎话,花花肠子多的很,人又轻佻,简直是余岁最应付不来的类型,但他却在战斗中救了自己两次,按照陈城和阿塞尔的标准,已经能算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关心我?”江沉渊嘻嘻一笑,自来熟地挨着余岁坐了下来,长叹一声,“痛死了。”
“那你应该留在这儿休息。”余岁对他突然的亲近有些不适应,默默朝旁边移了移。
“没必要,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腿。”江沉渊摆了摆手。
“事发的时候桑德团长接到了前线的战报,离开了基地,卡托绿洲那边的虫族同时停止了攻击。”他看向面前的一片狼藉,“这虫子攻击基地的时间太巧了,简直就是掐着主力不在的时候。”
他说的轻巧,但事实上,虫族拥有类似“战术”的现象,有些沉重地压在了第八军团所有人的心头。
“卡托防线没有崩,虫族消失后,少量飞虫攻击了卡托附近的几个基地,我们这儿只是其中一个。”江沉渊说道。
这些应当算是军事机密,余岁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样说给自己听。
“先遣队逃走的那些人都死了,他们往其他基地逃,但……”江沉渊的话没说完,余岁已经听明白了。
“知道了。”他回应道。
江沉渊侧过脸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余岁的脸色,弄得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以为你多少要为队友伤心一下呢。”江沉渊贱兮兮道。
余岁沉默了半晌:“他们做了选择,承担后果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但如果当时他们留下来,或许就有机会能活下来了。
那些队友,不过短短大半天前,还或笑或闹地起哄着他和钱明的比拼,围观在沙盘旁边,对余岁的表现啧啧称奇。
现在,已经成了3787星的一道尘土。
余岁心里没有太多的情绪,不过认识半天,远远算不上有交情,但死亡终究是让人沉重的。
和虫族的战斗暂时结束,但善后的工作还有很多。
关于这次卡托防线发生的异常,还有几个基地同时遇袭的事情,桑德团长作为第八军团的团长,要做的报告简直堆成了山。
一片废墟中,先遣队幸存的五个人只能自给自足,点起了篝火加热分发的食物。
除了钱明、林赛和江沉渊,先遣队活下来的只剩一个名叫卡莱尔·埃尔德里奇的棕发青年。
埃尔德里奇是古贵族的姓氏,据说卡莱尔家族祖上也是首都星的,但时代变迁,等到他这一代,已经只和原本的贵族血脉沾个边,只剩下个姓氏了。
他块头大,但却一直垂着头,不怎么说话,这回能活下来,多少也是因为一直跟在最后面,再加上一点好运气。
钱明坐在篝火边,擦着他那把狙击枪:“这回真是直接倒退一百年,居然用上篝火了。”
林赛将食物放在火上烤着:“是啊,科技再怎么发达,仪器一坏就是一堆废铁,人就都傻眼了。”
她话糙理不糙,基地配备了完整的自动防御系统,所以根本没人值夜,而这次基地遇袭,他们所依赖的自动防御系统不知怎么的根本没有起作用,这只虫族简直像是凭空出现一样,直接就闯进了仓库。
远在基地另一端的粒子炮光是启动就花费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不是他们拖住母虫,也根本起不了作用。
而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几人抬头四处看去,大大小小的篝火在废墟中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爆裂声,而那些围着篝火而坐的人,或受伤,或沉默,脸上都带着灾难过后的麻木和痛苦。
“说真的,你们加入先遣队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这么个东西吗?”钱明说道,他自嘲地笑笑,“说实话,我不知道。结界破的那天,我就在教堂旁边,我走投无路,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跟着队伍去第八战场搏一搏……结果谁知道,我还没出去,那东西就进来了。”
钱明深吸了一口气:“我运气好,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获救了。但谁知道呢,要是当时不是只看了一眼,我估计就没这个胆子加入先遣队了。”
余岁沉默着,火光映在他的眼中,似乎给他增添了一丝温度。
他为什么会加入先遣队?为了去教堂,为了找回记忆,为了搞清楚自己的来处……搞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和虫族的战斗,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远远不够强,而他的自负,今天就差点将众人置于险境。
那些死在战斗中的人,原本也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身边的江沉渊突然发话了:“这么沉重干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可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吧?”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沉重,他挑了挑眉,张扬道,“怎么不过战了一场,就开始后悔了?既然一开始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来的,就别有多余的仁慈,继续拼命为了自己吧,直到最后一刻,别后悔。”
为了自己……只为了自己。
余岁似有所感地侧头,正对上江沉渊带着笑意的双眼。
他也正看着自己。
又来了,余岁总是时不时会觉得,江沉渊能够看透他的内心。
“我加入先遣队之前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林赛接话道,“我的目的很明确,我要回教堂,不管怎样都要回去。”
众人看向她。
林赛道:“你们也知道,我们瑟维斯家族,向来是「塔」的忠实拥护者,每个星系的「塔」都有我们分支家族的守护者,而像我这样的旁系家,就会被派到每个星球的教堂,也就是信号点驻守。”
“我们家血脉稀薄,和主家关系太远,被分到了3787星,出事的时候,我父母就在教堂,我加入先遣队,就是要回去,至少要找到他们的尸首。”
林赛的和盘托出似乎盘活了气氛,钱明也开口道:“我是个流放犯,虽然我是因为沉迷我的艺术……但是那些庸人都不理解,反正我来到3787星已经五年了,一直在地下街区混。
“我虽然是双A,但真的很胆小,这次下定决心准备去第八战场,是因为接到了亲戚的来信,说我的父母……我想多赚点保释钱,这样就能回去了。加入先遣队,就是为了一个回家的机会。”
接连两个人都开始谈论自己的事情,一直沉默不语的卡莱尔也结结巴巴道:“我,我父母想让我,让我复兴家族荣光……但,但我是黑户,所以……”
大家的视线投向江沉渊和余岁。
江沉渊耸了耸肩:“首都星混不下去了,坐黑船跑的,碰巧到了这颗星球,加入先遣队……单纯是不想成为到死都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吧。”
为了得到内部信息、搏得活下去的机会,很简单合理的原因。
所有人都说了自己加入先遣队的原因,只剩下了余岁。
视线聚集到了余岁身上。
余岁茫然了一瞬,他犹豫半晌才道:“我……想去教堂。”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余岁骑虎难下,只能含糊道:“我要去找点东西,我可能……有些东西丢在了那儿。”
钱明理解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余岁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很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
众人因为坦诚相待,似乎又拉近了距离,大家分吃着食物,场景竟然意外的和谐。
突然,钱明道:“天亮了。”
众人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夜空的一角已经泛起了天光。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