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白梅静池后,戚如尘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本以为这里是司氏的禁地,司扶光是回到家中,若是出门,也要和家中人告别。但他却谁都没有见,一出禁地,便径直御剑而行,朝仙道之外的地方去了。
戚如尘被他抱在怀里,蒙住双眼,耳边只听得见烈烈风声。他怀中非常温暖,灵剑在云中穿行,带起的风将戚如尘身上的绒毛吹起来,在那人冷玉一样的腕骨边拂动,恐怕他会觉得有些痒。
司扶光修为高于他数个境界,方才戚如尘能够伤了他,也是因为他没有防备。现下真正被司扶光困在怀中时,戚如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仰头望着那人的下颌线,一时气急,反而没什么道理地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我那天说话太不留情,他要报复我?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白衣剑修伸手轻抚了一下他的头顶。戚如尘一甩头,将他的手抵开,司扶光唇角微动,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样一路默然前行中,不知过去了多久,抱着他的人才收回灵剑,两人落在一处界碑前。四下是一片无人荒原,枯萎的树枝倒插在地面上,荒草遍野,唯有寒鸦声阵阵。云间一抹斜阳从天际落下来,照亮了界碑上的“无常”二字。
戚如尘眯起眼,盯着那界碑上的字,冷声道:“你要去无常界?”
司扶光说:“不错。”
他取出一块灵石,放在界碑下的传送阵上。灵气催动,两人脚下的传送阵立即亮起。
戚如尘只眼一花,眼前便换了一方天地。
无常界,即是妖修所在之界。虽说三界之中,每一界都有妖修踪影,昔年蜉蝣境中的金碧老祖和俱庇罗,便是被幻海剑尊抓到了月河秘境。在仙道中,亦有接收妖修的宗门,但无常界,却是妖修最多的地方。在这里,不仅有妖,也有修罗界中的魔修和鬼修。同时,与仙道中恰恰相反,人妖地位相异,有实力不济的修士前往无常界,反而被妖修掳去做了奴仆,也是常有的事。
想到这里,戚如尘有些犹疑地一顿。
司扶光为何要将他变作灵宠?
在他漫无边际的猜测中,抱着他的人已经停在了一个小摊前。
无常界中已经入夜,街边悬挂着的红色纸灯笼亮起来,一直延伸到了街外看不见的地方。临街的商铺挤得密密麻麻,一片有些妖异的红光中,戴着面具的人潮在街上穿行,若是不揭开面具,便不能知道其下究竟是人是妖。
同样戴着面具的商人抬头望了眼前的人一眼,又看向他怀中抱着的灵猫,却是对戚如尘说道:“大人有什么看得上的小玩意吗?”
白衣剑修抱着他的手臂很稳,但那力道已不比之前在飞剑上那样紧,恐怕是有契约在,不担心他乱跑。
戚如尘轻而易举地从他怀中跳了出来。
原来这是卖面具的地方。一身雪白长毛,双眸却是一金一黑的小猫灵巧地在架子间跳跃,最终停在了一顶点缀着黑色翎羽的面具上。
虽然他没有说话,摊主却像是看懂了,谄媚道:“大人好眼光,这上面镶嵌着的可是黑孔雀毛……”
他絮絮地自卖自夸起来。
不等摊主的废话说完,司扶光便将那顶面具拿起,很快地付了钱。戚如尘一下跳到他肩上,看他将面具的系带绑好,又伸手抓了一下他垂下来的墨色长发。
白衣剑修面色不变,就这样顶着一只猫继续往前走。
喧嚣人声里,两人之间却是那样安静。过了一会,戚如尘才像是忍不住那样说:“……你我身上的契约,是从属契约吗?”
司扶光答道:“是。”
他心下有个荒谬的猜想,却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转口问道:“你来无常界做什么?”
司扶光言简意赅地答:“有事要办。”
戚如尘又问:“……为什么要带着我?”
面前人面色不变道:“你不是不愿意待在白梅静池吗?”
戚如尘没好气道:“那也不是要来这里,我要回天渊。”
“玄云魔尊的人还在仙道中搜捕你的下落,戚殿主。”见戚如尘似有跳到他头上的意思,司扶光一伸手,又重新将他捞在了怀里。无常界中红纸灯笼的照耀下,那双眼睛沉如碧渊,目光却温柔如水,“你若是回天渊,他便会向你讨要他的东西了。”
他话中却没有提到钟越心和佛门的人,戚如尘不由问:“金照灵界中那个人呢。”
司扶光顿了一下才说:“你说的是钟氏先太子吧?他不会缠着你了。”
戚如尘不觉有些讶然,听他语气,倒像是钟越心之前一直在找他一样。这一刻,他直觉一样问:“你做了什么?”
司扶光无有不应地答道:“我将他另一具化身封印了。现下他只记得你帮他解开了镇印,往后若是再见,你可以用这件事作为人情请他帮忙。”
“……”
戚如尘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思考了好一会,才阴阳怪气地重新开口,“……我看错了,没想到你是这种挟恩图报的人。”
司扶光像是忍不住一笑,那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莫非戚殿主不会这样做吗?”
戚如尘又忍不住朝揽着他的那只手臂上一抓,这次却连司扶光的袖子也没有抓破,他不屑道:“是又怎么样?我只是没想到渊清玉絜的司珈蓝,不过也是虚名在外罢了。”
他又想到司扶光骗他喝下那杯茶的事,觉得自己以往真是看走了眼。
抱着他的人轻轻说:“戚殿主,你又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呢?你那日说的没有错,我自然也有私心。你已经将我的天灵菩提心拿走了,难道仍然认为我和他人还有任何不同吗?”
喧嚷人潮中,他的声音沉静如水,又带着两分寥落之意。戚如尘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口中道:“你这是怪我?”
司扶光轻轻一笑:“我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对待他人是怎样,也尽可以那样对待我,利用,欺骗,都没有关系。……就像我对你所做的一样。”
怎么会有人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
戚如尘疑心司扶光是脑子不清楚,或是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对他下了咒,简直想让他停下看看是不是发烧了。
他正斟酌着怎样回答,就见司扶光停在一间临水的楼阁之前。阁中似乎非常热闹,人流如织,阁前的红灯笼上画着黑色图纹,在火光中静静闪烁。
戚如尘假装自己没听见刚刚的话,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是做什么的地方?”
司扶光答道:“鉴宝行。我们进去看看。”
说话间,两人身侧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朝着阁前的小道中走去。戚如尘略一思索,这才想起来,无常道中常有拍卖会,因为此地鱼龙混杂,又无人看守,传送阵只要灵石就能开启,各界之人往来不绝,实在是杀人销赃的好地方。
他不由问:“你要买什么吗?”
司扶光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请柬,递给守在门口的妖修,一边对戚如尘传音入密道:“我来找一样东西。”
他语焉不详,戚如尘也没有追问,只又一跳,蹲在他肩上,在那些小妖怪莫名有些敬畏的目光中,居高临下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这鉴宝行一共有三层,珠围翠绕,陈设非常华丽。最中心的高台上正站着一名容貌明艳,打扮非常妩媚的妖修女子。只看那一颦一笑,却带着勾魂摄魄的魅惑之意,戚如尘疑心她本相大约是个狐狸精。
那女子正朝场中人介绍着一颗宝珠,据说是什么南海鲛人之泪。在她如丝一样低柔的声音中,司扶光带着戚如尘,走进了二层的一间包厢里。
待进入其中,戚如尘才发现这周围只是简单地以帐幔与其他座位隔开。他有些无聊地从司扶光身上跳下来,过去半日,戚如尘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了这具灵宠一样的身体,此时朝前轻轻一跃,就蹲在了白衣剑修面前的桌案上。
明珠的光辉从头顶垂下,将灵猫细软白毛照得纤毫毕现,在灯下仿佛泛出微光。那金黑两色的瞳孔盯着虚空,却带着一种冷酷而美丽的非人之感。
戚如尘望着那台上拍卖物发呆时,隔间里响起一道像是搭话的声音。
“这位道友,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他下意识侧头望去。即使隔着纱幕,他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相邻的座位上是一男一女,男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袍,女子则是穿着红色宫装。和司扶光说话的正是那名女子。
白衣剑修忽而将他一揽,拎在怀里,这才说道:“不是。”
那女子似乎是有些诧异,仔细地看了他二人好一会,才讶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失礼了。”
她语气犹疑,话语奇奇怪怪,司扶光却仿佛并不在意,也没有追问什么。戚如尘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捏了个传音诀。下一刻,那两人的低语断断续续地传到他耳中。
那男子低声道:“那位……大人才是主人,你仔细看看……”
随后是女子的声音:“……果然。还好我没有得罪他……”
他不觉缓缓扭头看向抱着他的人,对司扶光传音入密道:“你设下的究竟是什么契约?”
面前人对他一笑,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戚如尘心道,这一路上那些妖怪敬畏的眼神,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恐怕他们都以为,以他这样的修为,能够收服司扶光这样的剑修作为仆从很了不得吧。
可惜两人真正修为相差太多,即使契约中戚如尘为主,司扶光为从,对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用。他依然无法离司扶光太远,更没法强迫他做什么事。
但在此刻,戚如尘原先那种被骗了的怒气的确稍有缓解,再次看向台上时,拍卖的物品已经换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