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走到那棵榕树下的时候,对方已经提前到了。
时祁蹲在一块废墟垒成的石堆上,一只手托腮望着上空的屏障,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几架直升机刚好经过屏障上空,时祁的眼珠却一动不动,应该是走神了。
在他旁边,薮猫也静静地蹲在那里。
任性的精神体在他走到半路的时候就不知道跑去哪了,现在看原来是提前出发去找时祁了。此刻,薮猫挨着时祁,尾巴高高竖起来,偶尔闲适地晃动两下,在听见顾璟的脚步声之后,耳朵抖了抖,朝他望过去。
顾璟心念一动,小幅度地弯了弯手指,薮猫就转头朝他扑了过去,在触碰到顾璟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感知到薮猫回到了自己的精神域,顾璟停下了动作,依旧在时祁的视野盲区站定,盯着他圆润的后脑勺,没有打扰他。
“说实话,你能带我来这里,我是非常意外的,甚至还有点感激。”时祁冷不丁地开口道。
嘴上说着感激,身体却一动不动,依然维持着托腮的姿势,没有看向顾璟。
顾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依然谨慎地保持着沉默,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感觉时祁刚才的语调有些冷感,与先前的状态好像不太一样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时祁继续说下一句,只是等来了对方轻轻的一声叹息,那叹息似乎夹杂着些许无奈和微弱的慌乱,而后,时祁回头看了眼顾璟,转身轻巧地跃下了石堆。
没等顾璟想明白时祁那一眼是什么含义,就见对方一步步走近了自己。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愿意带我来这里。”
顾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没有回答。
“连我想来干什么都不问一句,为什么这么放心?”
时祁抬脚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眼神锐利地看向顾璟,肯定地说:“其实你们调查组已经提前派人来过了吧?”
“不仅排除了这里的危险,还顺带发现了什么吧?”
时祁的声音轻轻巧巧的,说出的话却一字一句地凿进了顾璟的神经,时祁没有给顾璟开口的时间,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允许我在病愈之后拖延好几天再被审问、允许我听你们调查组内部的安排、甚至允许我来十一区,却唯独不让我见洛眠。”
“我和洛眠当天同进同出,唯一分开的节点还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进行的,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想不到要把我们俩区别对待的理由。”
“除非是洛眠真的有什么嫌疑,而我有很大的概率是同伙,所以才要把我们俩隔离开来,以防串供——但这依然说不通我如今为什么还能自由行动。”
说到这,时祁突然顿住了,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
顾璟一直沉默地听着时祁的推论,喉咙像被堵住般哑然无声,他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一直走到近无可近的距离才堪堪停下,让顾璟甚至生出一股想要逃避的冲动。
时祁在明显超出正常社交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眼神一黯,喉咙发紧地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猜想。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种情况了。洛眠......真的做了什么吧,与我有关的事。”
顾璟微微睁大双眼,时祁因此更加笃定,却移开视线,垂下眼睫,犹豫了再犹豫,才说出下一句话。
“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接受,你不用......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而隐瞒的。”
又开始自作多情了吧,时祁在心里嘲笑自己,但是当他再一次望进顾璟双眼的时候,却看到了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的情绪。
顾璟彻底被这句话定在了当场,明明可以像昨天一样随口敷衍过去,但不知为何,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搪塞的话语在舌尖绕来绕去,没等说出口,头部尖锐的疼痛却先一步袭来,顾璟隐忍地压了压眉心,放下手时,依然是眉目舒展的样子,没让时祁发现。
望着时祁铁了心要逼问出什么的眼神,顾璟忽然感觉好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
是啊,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都要依赖他、等他做决定的孩子了,他长大了。
头又开始痛了,顾璟忽然觉得支撑着自己的筋骨骤然失去了力道,让他连挺直肩背都感到困难,一股酸软的情绪从胸腔内弥散开来,望着时祁坚定而清澈的眼睛,顾璟缓缓道出。
“他身上有信号屏蔽仪。”
时祁猛然睁大双眼,顾璟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逼着自己继续往下说。
“一个自制的屏蔽仪,制作粗糙、材料简易......已经查到洛眠的购买记录了。”
望着时祁蓦然睁大的双眼,顾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这样随便地告诉他这件事了。
其实时祁的所言所想的基本都是对的,唯独说错了一点,他说调查组已经提前来搜查过,但实际上,提前来侦察的人只有顾璟自己而已。
并非是白塔授意,也没有通知调查组的下属,顾璟在执政官第一次演讲结束、时期昏迷的第二天夜里,独自去了十一区。
彼时异种刚刚清理完毕,大部队已经撤离,只留下部分人员前去屏障附近待命。
他在大门守卫还没安排好之前就混进了十一区,混战刚刚结束不久,异种尸体还在散发着阵阵异味,不详的气息四处弥漫,给这片无人之地增添了一丝诡异。
顾璟踩着夜色一遍遍释放精神力,虽然感知能力不如哨兵,也足够他捕捉到那些还未散尽的精神力碎片。
足足五个小时,顾璟一路追着时祁的精神碎片前进着,内心嘈杂纷扰。
时祁倒下的那一幕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一遍遍地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哪怕他知道一切都不是凭他的意志所能改变的。时祁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本能地想了解更多。
时光无法倒流,做什么也无法弥补,但心脏憋闷得很,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做点什么,来抒发这种短期内深刻又难熬的情绪,于是他就来了十一区,哪怕只是在这里毫无意义地四处游荡。
但他没有想过,会在一处废墟前发现这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信号屏蔽仪。
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盒子,拿在手里时,顾璟几乎一瞬间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等回过神来,屏蔽仪都险些要被他捏坏了。
他连夜返回了位于白塔的调查组,不管不顾地叫醒了洛眠,又连夜叫来了技术部的人,将屏蔽仪送去检验。
洛眠依然沉默着,只是两眼通红地看着这个简陋的仪器,顾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技术部的结果一出,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时祁的求救信号被屏蔽,被困在十一区,被迫迎接那么多异种最后受伤,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是因为洛眠!
本来洛眠作为青少年,关押时限只有三天,但是顾璟不管不顾地下了通知,要求他们在洛眠开口道出真相之前永久性地关押住他,又要求所有人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严格保密,尤其是不准对时祁说出一个字。
如今什么都烟消云散了,既然时祁非要寻求真相,那他只好告诉他,再更加努力地为他寻找真相就好了。
时祁的反应和他预想中的不同,没有过度震惊,也没有伤心失望,在刚开始的惊讶之后,他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像在思索着什么。
顾璟看起来反倒更像是被真相压垮的那一个,剧烈的头痛再也压抑不住,顾璟痛苦地按住眉心,试图再撑一会儿。
薮猫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前肢撑在顾璟的肩上,探头“喵喵”叫了两声。
叫声引得时祁回过神来,却看见顾璟的脸色居然苍白如纸,身形甚至也有些摇摇欲坠。
时祁大惊失色,暂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抛在脑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顾璟,把他拉到一旁靠在墙上。
顾璟闭上眼睛缓解着头痛,顺着墙角慢慢滑坐到地上,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蕴出的水汽显得他眉眼更黑、皮肤更白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顾璟?”时祁焦急地连声呼唤,“等下,我马上叫人!”
说着,时祁立刻拨通了手环,准备立刻打给了目前他在基地里最信任的人,没想到对方也正给自己打来了通讯申请。
“你在哪?!是不是去了十一区?”
霍随的声音听起来比时祁还要更急,时祁愣了一瞬,赶紧回道:“是,不管你要找我干嘛,你先找人过来把顾璟接去医院,快点!”
霍随明显也是一愣,好像有什么话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只说:“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说完也不等时祁描述一下顾璟的症状,就匆匆挂断了。
时祁看着手环上结束的通讯界面,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让他很像再打回去问个清楚,可面对虚弱煎熬的顾璟,时祁还是按耐住了。
“你还好吗?还有意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时祁把自己的袖子拽出一截,给顾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薮猫帮不上忙,只能在顾璟身边团团转,时祁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背毛,倒下的人并没有看见。
“嗯......我没事......”
缓了很长时间,顾璟才强忍着开了口。
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是顾璟比刚才看起来好多了,已经能慢慢回答时祁的话了。
就在这时,霍随开着摩托直直闯入十一区,眨眼间呼啸而至。
“快......”
时祁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打断了,他霍随摘下头盔,定定地看着他。
“赶紧回总部医院,易兰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