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过后三日是个艳阳天,上林学宫山下那片杏树林凋零尘泥,再等几个月就能摘果子了。
萧回想,到底是物阜民丰的地方,总不能饿死长手长脚的人。
不似草原,碰上一场大雪灾冻死群马儿,牧草萌櫱返青,再来一场纷飞雪,这一年就要勒紧肚皮看好羊群小心翼翼活着了。
春和景明的三月,萧回不相信他会饿死在天都城,就看哪位好心人不嫌弃他的眼睛,不在乎多一双筷子,肯把他捡回去养。
木舟在水心任意东西,萧回腆着脸和岸边人家借的,躺在船上惬意地拿袖子盖在脸上再闭上眼,日光从布衣的缝隙穿透,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从流飘荡,忍不住就想沉眠。
他睡得正好,将骨子里浸润的寒冷都晒干净了。
春喜立岸边,寻了个不惹人注意的老柳,柳絮翩飞,游蝶戏花,他站在老柳荫庇下。还是三月,时冷时热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燕子回头低徊,桥头儿女长相逢。
忽觉荫庇处有一丝携风而来的暖意,春喜见人装束打扮,低声行礼。
青衫小公子眯着眼望向水心,故作老成问道:“草原质子整日都这样不务正业?”
春喜弓着腰眼皮子抬了抬,回道:“是。萧回殿下赤子之心未泯,尤喜游玩街坊市井。”
温大儒的关门弟子来问,春喜这样答,换成旁的人春喜可不敢。
草原质子,要是天天读书不倦,孜孜以求,不是太让人忌惮了吗?就是他游玩市井恐怕也会让人怀疑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晏昭站了一会儿,春喜本欲叫萧回,却被晏昭制止。
“你跟在萧回殿下身边,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草原质子,蛮人的殿下。”
简而言之,便是仇敌了,果真不错。
春喜小太监低眉低声又加了句,“是个好人。”
夜里睡不着会想着不惊动他,出宫回来肯为他带青团,被发现后主动认下还向低贱的宫人赔礼道歉。
是个软弱到任人欺负的质子,姑且也是个好人。
这么说像是忘记了百年间家园亲人和蛮人的仇恨,但春喜还是这么说了,大约他有点可怜。
余光瞥见晏昭沉思的模样,春喜有些后悔方才多嘴。
须知,天上浮云似白衣,须臾改变如苍狗,谁也不晓得萧回会不会永远是好人。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晏昭不一会儿离开,日头西沉,萧回才慢悠悠地撑着船桨往岸边划。
春喜跟他说:“适才温大儒的弟子来过。”
“嗯?”
萧回似乎是在想他说的是谁,刚睡醒还有些迷糊,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咧嘴一笑道:“晏昭公子?”
春喜面无表情点头。
“没事,他是个好人,给我银子的好人。”
给银子的都是好人,春喜毫不意外。
更不意外的是今天晚上没有饭吃。
质子殿下借来的木舟还回去,算了算余下的钱,转头拿着钱去点心铺里挥霍殆尽……买了平常不舍得尝的海棠糕。
很好,这一顿有了着落,之后的事之后再提,不过明日还是去一趟学宫,不逃学了。
翌日,学宫申时下学,萧回趴在桌案上小憩,鼻间时不时窜进来各种食物的味道。
世家大族都会遣仆从早早候在外等公子少爷下学后送上茶点食物,再看公子是要去什么地方,呼朋伴友一拥而上。
每到此时,萧回总要把自己埋进臂弯,心中默念:我不在,看不到我。
“今日的茶点怎么这么甜,腻死人了!”
听听这话有多嫌弃,萧回的肚皮不争气地叫了。
更尴尬的是,嫌弃糕点的景二公子就在他一旁张牙舞爪吃着另外一道酥皮鸡。
萧回没有听到景珏接下来的话,却感觉到一道狐疑的视线。
这景二公子和蛮人有大仇,该不会趁此机会羞辱他一番吧?
哎,不痛不痒的就当听不到。
“腻死人的茶点小爷不吃。”
景珏给手下人使了眼色,一整盘端到了萧回案上。
装睡是来不及了,萧回错愕地望向景珏,景二公子别扭地转过脸,自讽自嘲吩咐道:“这是把灼墨军的血肉喂给了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回去得再挥一千次斩狼刀,战场上决不能留情!”
景家的仆人嘴角抽了抽,养战俘都不敢说是喂同袍血肉,二公子夸大其词,明明可怜这质子,又实在是个别扭性子。
萧回全当没有领会,张口道谢。
确实是很甜的茶点,甜得他舔了舔牙齿,都觉得有些疼了。
轩窗外站立远眺的晏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身去找温大儒。
“萧回殿下在宫中备受苛待,质子不得出京,让他留在学宫里,昭教他读书识字,教化开蒙,依阿公看,可行否?”
温大儒捏着胡须,老眼慈爱,拍了拍身边示意他坐过来。
“为什么想教他,阿昭可怜那质子?他身上可流着蛮人的血。”
晏昭低头道:“昭知道他是仇敌。”
温大儒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还是孩子,不懂仇敌是多严重的字眼,不过他也没有纠正,而是静静听着。
“自月前到天都,昭,见了很多人。私以为质子品性尚可,反而是自诩礼仪之人苛待于他。投之木桃尚不敢求报琼瑶,施以羞辱谩骂,岂敢求人无怨无恨。”
“哪怕萧回是被朔北放弃的殿下,可与他结仇也并非明智之举。”
朝野上下的智慧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孩子,谁人不知欺侮萧回是不智?数年穷兵黩武,兵困马乏,边城百姓流的血不能使他们全然理智。
内部忍受自我吞咽的仇恨会变成朝着自己人举起的屠刀,他们冷眼旁观已经彰显仁善了,不该想着要善待他。
“倘若来日萧回做了欺我百姓的事,你可知众怒难犯,悠悠之口难堵?”
“知。”
晏昭垂眸,阿公教他那些他都知道,天都城是座波诡云谲的城池,城中人都很聪明。他初来到对此感触不深,所有人戴着虚伪的假面,言笑晏晏,对草原质子却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他还是忍不住轻驳,“质子血脉带着仇恨,可南北交恶时他还未降生世上,他无法选择出身,而出身不当为罪。”
温大儒怔怔听着,不由得哂然。
他一手教出来的明理知世的弟子,出身不为罪,该当如此。
偏偏世道不如他所愿。
温大儒不愿少年赤忱丹心入流水,“回头等阿公寻个说得上话的人替萧回说几句。”
晏昭面上喜意还未绽开,就听他阿公继而戏说:“他留在上林学宫后,你可得教他读书识字、君子六艺,要是教不好,回头丢人的可是你!”
小少年郑重点头,“昭定然不负所望。”
温大儒低低叹气,罢罢手让他离去。不负所望,是不负谁的期望,南梁百姓?
老老少少,头角峥嵘,旧人还未重逢,小少年们初相识,不知终局是何。
到杏树枝头结了小小青果子的这段时日,草原质子饿一顿被景二公子冷嘲热讽施舍一顿,倒也不错。
就是为难景二公子,使尽浑身解数,才能把尖刺锐利的厌恶之词说的不重复。
萧回委实佩服景二公子的毅力,暗暗道:真亏他上头还有位哥哥做少帅,否则灼墨军岂不各个都能凭嘴皮子杀人于无形?
这等颇有嘲讽意味的话他当然不敢当着景珏的面说,默默憋在心里,发自内心感谢景二公子的嘴硬心软。
因着这口饭吃,萧回鲜少再逃学,就有了机会游遍学宫。
他听人说,天都城原先不叫天都城,名为烟阳城。
上林学宫地处烟阳城地势较高的丘陵,却是流觞曲水无一不有。
高处山石的泉水向下飞湍瀑流,缓缓汇入栖凰河,山桥野溪,紫金草绽着娇嫩的花瓣,轻轻摇晃。
学宫可自去听学,兴致来了还有前辈之间高谈阔论或是学子之间比试骑射功夫。
大抵是他初来就让先生给了个大大的难堪,又逃学数日才没能仔细看过上林学宫。
比起泛舟栖凰河睡觉,学宫委实是个有趣的地方。
南史先生误我啊!萧回暗道。
好玩的地方多,也不代表全然是一派其乐融融。
萧回绕过教授策论的殿堂,穿过雕梁画栋的九曲回廊,三五弟子看似在论辩,却是三五者欺一人。
“‘不任职而论国事’效仿先代,是祭酒允许的,你管我说的是正史还是野史,凭什么不能说?”
萧回刚迈出长廊半步又默默撤回了脚,打算往回走,正听到这声倔强的反驳,于是将身形藏在廊柱后。
没人和他说南梁是怎样的,他总要了解一下,好有自保之力。
“哟,听听我们关清公子说的什么!”
中间那位应是叫关清的公子不服气,梗着脖子叫道:“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都是祭酒允许的!而且这本来就是温大儒年轻时游学到此说的话,不做官也可以论国事,来者不拒,去者不留。”
“哎哟,学士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仔细一听,原是话本里学来的,回头一看,原是关大人府上的关清公子!”
萧回偷听觉得奇怪,话本先生什么,关大人府上的关清怎么了?
那位不苟言笑的关大人的儿子,不该官运亨通人人巴结吗?
“他不配叫关清,他并未入关家族谱,母亲不知道是哪家乐坊的歌姬姓甚名谁,他该随他那无名氏的母亲姓!外室的私生子,未入族谱,野狗一样的出身,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萧回撇撇嘴,竟觉得他们对他做的事也没那么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