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休沐日堪堪几位先生住在山上而已,天都城寸土寸金,若非籍贯在此地,怕也是无根飘萍。
微雨踏青的文人不在少数,是以今日学宫除值守之人外寥寥。
萧回暂且被安置在晏昭的住处,果真如妇人所说,吐了几次后肚子不疼了,身上的红疹也在消退。
晏昭生火煮粥,给粥里撒了层细细的糖,等温度适宜后才端给他。
萧回尝了一口,有点烫,顺着喉咙流过胸腔时候冲开了寒凉,胃部滚烫。他吃得很慢,瞧不出是饿了很久的人。
难道是在口腹上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晏昭眉头一皱,到底开口问了。
“你……为什么要吃花?”
萧回答非所问,“海棠花不能吃吗?那海棠糕和海棠果为什么可以?”
“我问的不是这个。”
晏昭正色,脑子里绕了几个圈子想,确实是他失礼了。
无论是癖好还是当真饿得受不住,蛮人质子是什么身份,都不该由他发问。
不问,但是能答。
“海棠糕是花生和猪油做的,没有海棠花,至于海棠果,怕是还不到时候,而且也不一定会结果。”
不是所有的花树都会结果,萧回震惊,“怎么这样?什么样的会结果,什么样的不会,什么样的果子好吃?”
晏昭深深吸了口气,不事农桑,怎知农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问这些,这些问题,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恰好,质子的腹中鸣声如雷,他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红透了耳朵。
“不饿么,快些吃,吃完了等会儿看看有没有好一点,不然还是得请个大夫抓药。”
萧回“哦”了一声,不吭声了。
“为什么不告诉护卫你的武士?他们将消息送回朔北,起码不至于让你在天都受此苛待。”晏昭淡声道: “两国互换质子是为交好,苛待质子有挑起事端之嫌,实不应当。”
南梁话不算精通的小质子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晏昭试图和他解释这件事,南史先生前车之鉴犹在,故而不确定他到底能听懂多少,正要再度措辞,朔北质子先出声了。
“你是说,草原上的人要是知道我在南梁吃不上饭,会帮我出头?”
萧回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沉默摇头。
“那些武士是阿干……就是兄长,送给我的,他们不听我的话,只听他的。他是大阏氏的孩子,是未来草原的主人,他不会为我出头。”
晏昭没有理清楚他的话中有什么因果。
看起来大君不看重小质子,否则不会送他为质。那他的身份就威胁不到那位草原正经王子的地位,又何必打压一位远赴他国被视为弃子的弟弟?
私仇吗?
晏昭不及深思,已然失笑。
朔北蛮人是南梁的仇人,他是南梁人,肯救他已是仁慈,再顾及可怜他有什么凄楚仓皇的身世便是大大的不该。
纵使他有万般可怜,总比不上边城军民遭辱遭屠可怜。
想来这位质子殿下是位察言观色的老手,当即掀开棉被下地,行着生疏的礼仪说:“公子救我,萧回谢过,来日报答你的恩情,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去。”
晏昭并无立场阻拦,从身上摸出一点银钱给他。
“方才说的海棠糕是甜的,能存放几日,可以买些尝尝味道。”
萧回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想推拒,又吞了吞口水。
流浪市井的幼犬就是这样的,看到有生人喂他吃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却要等生人走了之后才敢去捡食物。
晏昭从前养过,阿公说野狗养不熟,早晚有一天会凶相毕露,后来它果然跑了。
擅自将蛮人质子比作野犬,晏昭觉得是有些失礼的,但他还是将碎银塞给了小质子。
外头春雨蒙蒙,小质子的衣衫斑驳,于是晏昭又塞给他一把油纸伞,将人送离了上林学宫。
沿途的杏花林开得芳菲尽妍,山道旁的溲疏枝条蓬勃,白色花枝在雨中摇曳,雨中走山道,脚下有些打滑,萧回不得不小心翼翼。
走下山后迫不及待掂了掂碎银,沉吟片刻,揉着还有些微微灼烫感的肚子,转道去了糕点铺子。
北直街西街一半都是卖糕点的,有的是挂了招牌的铺面,有的是小商贩推车来卖自家做的青团。
萧回没敢进铺面,路过的时候看那价钱他委实不敢。
晏昭买青色的团子他也见了,街上好多在卖这个,三文钱一个。
他没有用这些银子,找遍全身找到几个铜板,买了两个,自己尝一个,春喜被他诓在宫里没出来,也得给他带一个。
萧回如此想到,眼睛又移到那海棠花形散着甜香的糕点上,还是觉得,有点贵了。
天晓得好心的晏公子还会不会突发善心散财给他,不能现在就挥霍干净了。
而小商贩看着蓝眼睛蛮族公子来光顾他的生意,不敢有半点仇视不满,笑盈盈地给他包了两颗青团。
这蛮人眼中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咬开了青色的糯米皮,唇齿间有清苦的草药味道,他轻皱眉头,不是很好吃。
小贩立刻道:“那是艾蒿的苦味,再咬一口,中间的赤豆馅是甜的。”
又咬了一口,萧回眉开眼笑,谢过小贩,边尝边向宫门走。
烟雨适才停了一小会儿,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石板路上积水成洼,细细的雨丝缠绵在水洼中,涟漪静默无声,再向前走就见高数丈的宫门,青灰色城转在烟色细雨中古老又庄严,全然不知道门前一位小小少年的心绪。
“虽然没有人会问,可万一有人问起来怎么办?”
“今日去了哪里,青团哪里买的,伞是哪里来的?”
萧回仰面看向这把纸伞,绘着青翠如君子的绿意修竹,竹林间有玲珑玉占风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用的又笨又重的漆面油纸伞。
他约莫知道,天都城中谁与他扯上关系都不会是一件好事,晏公子是好人,他不能连累人家。
宫门守卫寒食这日还要冒着微雨尽忠职守,看路上行人稀少脚步匆匆,始觉无聊。
申时正,蛮人质子撑着把伞脚下像坠了千斤铁一般缓慢走来。
两守卫对视一笑,正无聊,乐子来了。
本想为难他一下,又见他在宫门前来回踱步,似有难安,迟迟不近。
“小殿下为何徘徊宫门前?”
小质子从伞下仰头,一片纯净的蔚蓝望进他们的黑色瞳孔中。
“守卫大哥们几时换班回家?这雨又开始下了,可带了伞?”
两侍卫面面相觑,各自羞愧。
他们想为难小质子,小质子却在忧心他们没有带伞。
萧回将伞折好放在他们身旁的墙边,愁闷地说:“这把伞送给你们,我进去了。”
侍卫心生愧疚,但看他怀中揣着什么东西,尽职上前道:“小殿下,出入宫门都是要搜身的,您怀里的是什么?可否让我等查验过在走。”
萧回不好意思笑着拿出来青团,说:“听说是你们中原节气的习俗,外苦内甜,我想带回去给春喜尝尝。”
两侍卫不见得知道不入流小太监的名字,听名字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依规矩是不许的,不过这种小规矩是给没有后台的人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什么。
春喜拿到质子殿下带给他的青团时诚惶诚恐道谢,正寻了地方偷摸吃掉的时候,不巧,撞见了太子旭的人。
太子宫殿与崇文殿相邻,太子旭与萧回反而没什么交情。
小质子还未到舞勺之年,堪堪入学,春喜知道南史先生和上林学宫其他先生待小质子的态度,也知道小质子其实是有点在意的,却没办法劝慰他。
世家贵族子弟开蒙早不提,乡里打算送孩子读书识字的,到十岁都不一定认得几个字。
而太子殿下已是志学之年,他为储君,诗书礼仪骑射功夫自然该是上上等。
这两人全然没有丝毫比较之处,可太子旭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挺喜欢看小质子出丑。
东宫伺候的宫女得了主人首肯,自然是变着法儿地找不自在。
“这不是春喜公公嘛,偷了什么好东西藏起来吃呢?”
盗窃罪尤其是深宫内的盗窃是能乱棍打死的,春喜只得把咬了一口的青团交出来,把小质子供出来。
“萧回殿下赏给奴才的。”
私自出宫,将宫外的东西带进来,事情可大可小。
小质子笑着弯腰给东宫的宫人赔罪道歉,到底不能害了春喜和宫门的两守卫,央求她别说出去,宫人趾高气昂地受了他的礼数。
结果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子旭的侍女知道吃快糕点还算不上把柄,只是带着笑意和他说:“萧回殿下出宫玩耍想必是用过饭的,听说膳房没有你们主仆的晚膳。”
春喜木着脸跪下叩拜,身心麻木。他不知道小质子怎么想,他是有些轻视和丢脸的。
堂堂南梁储君,身边的人用的手段居然是饿一个弱小无能的质子,还不敢饿死他。
大家族后宅的妇人都不用这种手段了,希望是这位宫人狗仗人势,擅自做主,而非英明神武的南梁储君有意为之,不然,可真是国运危矣。
春喜呆滞麻木地想到此处,连连叩首,等到那宫人得意一笑,扭着腰走了后他才拍拍灰站起来,躲了个角落继续吃青团。
得了东宫的吩咐,崇文馆彻底变成了一日饿一顿两顿的“质子贪玩不在”的情况。
多亏晏昭施舍的银子,他从学宫逃学,到城中拣着那些甜丝丝的茶点吃了不少。
春喜低眉耷眼,有时候跟着他,有时候不跟着,总归没有劝过他上进求学,也没有打听过他的银子哪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乞来的,没有关系,小质子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