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格图裹着厚裘睡了一夜,瞎子和瘸子静默听了一夜北风,看了一夜大雪。
“算算时日,也快到了中原年节。”
晏昭靠着墙壁席地而坐,仰面正能望见大殿墙壁上蓝色描金拈花盘腿的壁画神像,可惜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影子。
“所以这座庙里才会有吃的和医药。”
晏昭自说自话,又道:“朔北人信奉天神,侍神犹为虔诚,怎么此处空无一人?”
“入北境时,听闻齐格勒率骑兵进犯南梁,到此时也该归来,欢庆佳节,既然没有佳节,那就只能是朔北败了。”
萧回的腿恢复知觉,削去腐肉后疼痛感侵袭而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忽而如坠寒冰地狱,忽地又像烈火炙烤。
冷热交替着,萧回哑着嗓音回晏昭。
他知道眼睛被蒙上的感觉,尽可能叫晏昭知道他一直在,又不好挨得太近,露了病体多恙。
“景良殊的父兄都是世所罕见的将帅之才,齐格勒阿干会败不奇怪。”
晏昭无言,听到他说话,心间松了口气。
萧回问他,“我到了朔北,你要怎么办?”
原路返回行不通,朔北既败,肯放南梁晏昭南下吗?
况日日飞大雪,越北阳关隘,不知通缉令还在不在,又是一道难走的路。
晏昭闭目向神像笑道:“你回家了,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这场风雪刮了五日,五日后,金芒从云起,蓝山入水来。
风雪停歇,朝格图从萧回处辨认他们所处的方向,西方是一座连绵的山,而这神庙所勾勒的天神尊贵无比。
他大概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朔北东部的天圣山,传闻有位天神居住在此,天神救万民,故而为其建铸庙宇。
草原历代一统十八部的大君也葬在此山中,朝拜日始生,夕拜月。剑尸以棺,歌舞相送,魂灵不入冥府,可得长生。
而天圣山以西是黑水河,朔北人视黑色为不祥。越过黑水河可见天圣山,亦可说是半只脚踏入冥府。
萧回记得朔北山脉河流大致位置,没有忘记天圣山和黑水河,只是不曾听闻这里还有一座神庙。
由此不一定是因为到了年节,神庙里才有食物和伤药。
兴许是……为那钦大君送葬的人遗留在这里的供奉,不知这算不算冥冥之中。
朝格图见这两人没有继续向前的打算,于是背起他的包袱,不需萧回激将,都能再走上几日回家。
但就这么一言不发撂下俩残废走了,万一他们在这儿出了什么意外,有违道义。
“我要回家了,要是能找到人愿意来接你们,你们要来我家吗?”
萧回问:“你家能容得下南梁人?”
朝格图少年手背飞快地蹭过鼻下,仰脸得意地说:“南梁人容不下,但救了我的南梁人是能容得下的。”
“朔北人不像中原人,我们恩仇分明!”
一脸郁郁的少年饱经离乱之苦,苦难磋磨难免有刻薄相,许是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这副刻薄相也成了飞扬得意。
萧回只比他虚长四五载春秋,只遭了这一年的苦日子,那些游船打杏子的时日已恍如隔世。
“恩仇分明的少年,劳你多走些路,寻到人来接应我们。”
晏昭含笑调侃,无焦的双目已然能见到虚影,他目送朝格图爬上天圣山,虚握住身边萧回的手。
此时若是握不住,之后就更握不住了。
想是萧回也知道这样的道理,他知道晏昭此时看得不清楚,反手回握紧晏昭的手,十指交扣。
没有外人在,他想起了一桩事。
“朔北的习俗,说是有情人拜过天神与先祖,就是在上天这里结契的一对,来生都不会分别。”
萧回仰望那慈悲的神像,指节用力,心上忐忑说道。
“我从前不信神佛之说。”
萧回的心一霎时凉了半截。
晏昭眼中的神像壁画恰如意中人眸中之影,碧蓝深邃,迷离朦胧地游移在石壁上,天地寂静,神影惊霜尘。
“神佛一时糊涂,错有安排,叫你我相识又分别,如今又来叫我等凡夫去祈求他,饶过我们一次。”
晏昭几不可闻叹息道:“若是祈求有用的话,我愿信他。”
“阿昭哥,你这样心不诚,神弗福也。”
晏昭心道,若是心诚则灵,从此日起今后的每一日他都愿信上苍,且伏拜祈求。
萧回拉着他的手指着蓝色壁画的神灵说:“没关系,我心诚,你想求的任何事,我求他先紧着你实现。”
晏昭模糊的目光追随萧回的手指,缓缓变得清明。
今早不见落雪,盲症好了大半,依稀可见神佛面容。
眼前阴翳散开,晏昭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也终于看到了那壁画上拈花的神仙。
雌雄莫辨,脸若玉盘,秀眉如月,双目狭长似刀刃,唇瓣殷红,蓝色云裳缭绕,介于凌厉与温柔之间的天神。
“这是朔北的腾格里天神?”
萧回摇摇头,“不是,这好像是转轮王像。”
晏昭对神佛之事不甚了解,他瞧萧回比他了解,问道:“转轮王像是何意?”
“意为威慑四方,宝轮从空中碾过,所过之处无不心悦诚服。也有说这是品行高洁的圣人,故而才埋骨天圣山。”
萧回顿了一下,说:“牧民心中,历代草原大君都是他的尘世代行者。”
这话他自己半信半疑。
齐行之是个经天纬地的半仙材料,身为他的弟子,萧回虽半信神佛之事,却也不信这等后世编排来的传奇。
但他是朔北之民,他是阿木尔,他相信朔北那虚无缥缈的天神,因为他无处可信了。
“阿昭哥,你愿意和我共拜天神先祖结来生契吗?”
胆怯的蛮人壮着胆子又问一遍,连今生都不求了。
晏昭想,他们的习俗果真粗陋,今生尚不可得,惘论来时,不要来世,要今生。
他握着萧回的手一步步走向神像前的高台上,两拜壁画像,一拜天神,二拜先祖。
“萧吟别,礼成了?”
萧回干巴巴地说:“这是拜把子的仪式,有情人还差最后一步。”
他拿出短匕在手腕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将手腕放到晏昭的唇边,说:“如此才算礼成。”
晏昭皱着眉头感受唇齿间的锈腥气,想萧回一定是骗了他。
死生契阔,怎会是只有一方以血为盟?
“这才叫礼成了。”萧回收回短匕,草草包裹了伤口,拖着瘸腿双手揽住晏昭的腰肢,说:“吾与你已有了血印之契,从此吾心只属你一人。倘有违誓,再不得见赤日高月、碧穹烟云,坠无间地狱。”
晏昭回抱住他,问道:“那我呢?”
你就做那赤日高月、碧穹烟云好了。
萧回心里默默想到,手上划的那一刀还是很疼的,他心甘情愿只有晏昭一人,虽然私心里也愿晏昭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个,可那一刀真的很疼。
他害他吃了很多苦,更舍不得了。
晏昭要不来回答,寻了个台阶坐下,正瞧一块刻着字的石碑。
朔北的文字他看不懂,倒是下方有几行以南梁文刻的字,他的眼睛才好了没多久,看不了这么小的字,于是半摸半看。
“法本不生,因心起见,
则无可取,法则常如。
姻缘际会,六道微尘,
有为皆幻,诸法空相。”
晏昭的指尖被这石碑锐利的凹槽划过刺痛,他默不作声,离这块石碑远了些,神情很是阴郁。
萧回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从这座庙宇越过天圣山和黑水河,一个来回约莫要三日。
三日后,朝格图少年带着他的族人涉水翻山而来。
晏昭在朔北人这里的名气不大,在南梁也就是一介逃犯而已。
朝格图没有过多解释晏昭的身份,只将他说成是救命恩人,自然得到了他亲属的礼遇。
高大威猛,穿着锦衣棉绸,手腕上系着一根狼牙吊坠的亲属。
蛮人少年风雪一路都没有说,他是草原乞源部族的贵族,十八部之一骁勇善战的乞源部首领的儿子。
晏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命运。
这轮名叫命运的巨轮碾得很慢又很细,还在缓缓地向前。
“您是朝格图的恩人,也是我乞源部的恩人,请随我们来。”系着狼牙坠子的人对晏昭礼遇有加,看向萧回时狠狠皱起了眉头。
“大君故去,您回来得太晚了,大王子已掌草原十八部。”
晏昭问道:“此前南梁与朔北交战,莫非是南梁输了?”
否则齐格勒怎能掌管十八部。
哪怕这是个南梁人,海日古不怕泄露军情,这是两国百姓共知之事。
“此次与南梁交战,朔北深受重创,骑兵溃散,大王子被俘。幸有天神庇佑,南梁灼墨军景琛,得意忘形,酒醉后昏死在雪中无人发现,被活活冻死了。南梁无将帅,军中大乱,大王子趁乱逃走,还率兵夺了万石粮草。”
南梁无将帅,朔北骑兵溃散,却又有了得天神庇佑的齐格勒凝聚民心。
他们离开南梁短短几月,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晏昭怎么也没料到景琛会死在此时。失景琛如南梁断其右臂,本就积弱之国,如何敌得过悍勇的朔北?
他惨白着脸拽紧萧回的衣袖说:“我要回南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