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消磨兵器光。”
草原那抹碧绿深蓝的明珠凝结成天神之眼,牧民在神之眼的注视下,围着篝火星辰,听千百年来牛羊的叫声,还有那驱逐狼群的铜铃声。
岁月从不厚待凡人,凡人却要仰仗岁月消磨掉一些过往。
诸如爱恨、恩仇,还有万里荒原野流淌的血色。
但求流水消磨冷铁刀兵之光,可血和泪没有办法守护任何人,长弓和刀剑才能。
朝格图足下停顿,远眺层云之外只余个虚影的山脉,雪原上两株干黄的茅草低头摇曳,风冷霜白,凝冻的草茎埋在雪下,遭劲风折断。
“不知道哪年哪月……”刀兵才会无用。
“你说的那个……春喜,他也是我们族人?”
朝格图断断续续问他,不然那个人怎么会知道这支歌。
“他不是。”
隔了太多年,萧回几乎都忘了春喜怎么知道这支歌的。
“他祖籍是华光城的人,流离经乱才到天都。据他所说,北阳关外的南梁之民也都会唱这个。”
想来当年那位传唱歌谣的人,是真的怜悯两国百姓。
他与春喜主仆一场,临别时还害他平白遭了一回苦痛,想到此生恐不会再见,心下只余愧疚。
又思及晏昭,守礼的读书人不会留在朔北,他必然要回南梁,说不得走出雪原之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我初到天都那时天德帝赐住宫内,夜里害怕,春喜哄我睡觉时唱过一次。”
晏昭静静听他一股脑全交代,说实话,初初听闻他说的那时候,晏昭全然陌生的那时候,他有一点点苦涩。
他是怀揣着目的结识萧回的,萧回也是有目的认识他的。
而他们如今的关系,竟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十二岁的晏昭在梦中都不会信今时今日,他背负着一名蛮人,越过风雪送他归家。
人世之事,非常人所预料。
远望见一片椴木林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夜。
朝格图喜极而泣,以为到了生路,忽然风雪大作,迷人眼,一瞬瞧见的希望湮灭于白色沙粒中。
果真如萧回所说那般,狂风骤雪加身。
不过一个时辰就埋到了膝盖,晏昭举步维艰,再加上背后负重,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窝中。
“阿昭哥,你放我下来吧。”
萧回将脑袋埋在他颈侧,冰凉的鼻尖蹭了蹭温软的肌肤,晏昭冷得一激灵,轻声道:
“你再动一会儿,我就真背不动你了。”
萧回不敢动了。
“风雪容易迷失方向,你懂风向天时,隔一会儿就给我指一指方向。”
他们继续走,走了很久,朝格图问了一遍又一遍。
“椴木林怎么还没有到?”
晏昭和萧回不忍心告诉他,雪中亦是有蜃妖的,兴许只是幻象。
走了这么久,雪原蜃影都遇见了,他低声问晏昭,“阿昭哥,我们能走出去吗?”
“嗯?”
霎时风雪骤起,淹没了他的声音,晏昭似乎没有听到。
身后的朝格图一个趔趄栽倒在雪中爬不起来,红着眼眶连眼泪都流不出。
萧回从晏昭背上下来,一瘸一拐走过去向他伸出手。
朝格图四仰八叉卧倒,片刻的功夫身上覆了一层浅雪。
晏昭缓缓转过来,他其实只能看到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萧回还没能把地上的少年拉起来,回眸再看晏昭又是一愣。
他眼睛微眯着,眼周红肿,冰花凝在眼睫上,双手拄着拐杖,只能勉强看到远方,故而他不曾看到椴木林,还要萧回时不时再指一指方向。
萧回咽了咽干涩泛着苦意的喉咙,风雪凛冽如刀剑,再没有比此时更难过。
晏昭似有所觉摸上了自己的眼睛,安抚道:“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令人闭目,茫然无见,等离开就好了。”
这几日晏昭守下半夜,白日里背着萧回,查探雪原的方向,也只有他患此不可视雪光的病症。
朝格图以手蒙眼,躺平认命了。
“肉干和馒头不多了,一个瘸子,一个瞎子,瞎子背着瘸子,除非是天神降下神迹,我们只能埋在这里。”
“我们不会埋在这里。”
萧回弯腰拽起了朝格图,小少年心如死灰,拽不起来,反而将他拽倒在地上。萧回伏在雪地里,狼狈不堪。
“冻死的人连野兽都不吃,你也说了,我们没有干粮了,既然你打算赴死,倒不如为我二人谋三分生机,你的肉也能做干粮。”
说着,他镇定地抽出一柄短刃,探向朝格图脖颈。
“你问我的,我愿意做萧回就做萧回,愿意做阿木尔就做阿木尔,倒是你,是想现在死在我刀下变成干粮,还是继续跟我们走兴许埋在风雪中?”
朝格图不了解萧回,被那一双染上阴霾的幽蓝之眼盯着,他丝毫不怀疑那背弃之人言语的真假。
小少年叫人唬住了,捧起一捧雪塞进嘴中,拾起拐杖,恶狠狠走在了最前。
萧回从衣摆割下块布条,靠近晏昭,为他蒙上眼。
“你说过,你没有打算与我同死同穴。瘸子瞎子,天残地缺,听起来有无限生机。”
晏昭宛然若叹息,半蹲下来说:“上来,为我指路。”
走在前的朝格图裹紧了裘衣,悄悄向后望了一眼,冻僵的小脸扯不出任何表情。
萧回双手勾在晏昭的脖子上,身上的裘衣向前拉了拉,胸膛与背后相贴,亲密无间。
“椴木林果然是蜃影,走了这么远,它还是不远不近就在前方。”
前头艰难迈着僵硬步伐的朝格图脚下一滞,拖沓着脚步,再向前时像是拖着千斤坠。
“不知道还要走多久,阿昭哥,剩下的粮食,算上那小子,应该够我们撑到走出雪原吧?”
朝格图挺直了脊梁,又走快了几步。
晏昭:“……”
他又冷又累,其实并不是很想说话,可萧回这话属实是坏心眼。
“当心吓唬过头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们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先了结了。”
萧回默了默,他就是瘸了腿,也不至于差劲到这份上,但还是听晏昭的,没有再激他。
兴许真是上天锤炼,他们没有看到椴木林,却看到了一座伫立在风雪之中庙宇。
碧空一样的蓝,铺着金色琉璃瓦,饱受风侵雪蚀,像是一座海上的孤岛。
先头椴木林蜃影给他们的阴影实在太大,这回连朝格图都不再相信,木然呆滞地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走到庙宇门前的时候,天色暗沉下来。
风雪天总是这样,愈到黄昏,愈叫人不觉时岁流淌,雪色莹莹,总不至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朝格图是真认命了,他就躺在庙前,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夜他们找不到住处避风雪,明早就会被风雪掩埋了,倒不如死在这叛徒的刀下,族人若能捡到他的骨头,想来不必为他报仇雪恨。
仇人应当也没有办法活着归去。
萧回将裘衣给晏昭系上,自己扶着拐杖给他指路,说:“当心脚下,是朝格图,越过他,径直向前。”
朝格图一个翻身起来,又确认了一遍,这不是雪原幻影,是真的。
“有救了!”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又朝着西方下跪,感谢他的天神降下神迹救他一命。
叩拜过天神之后,他再来看萧回时,并不似之前怨恨。
朝格图手指抚摸着神庙门前刻画的图腾,是一只鹰隼,草原一支部落的图腾。
“阿木尔草原话的意思是平安,从这里起,你就回家了。”
萧回忙着给晏昭引路治伤,晏昭也惦记他腿上渐渐没有知觉的创伤,一时间都没有看向朝格图。
蛮人一路风雪加身,指着鼻子骂过萧回背弃之人、叛徒、杂种,都远不及这句刺痛他的心。
一种绵密的钝疼,缓缓自心上散开,初时无感,略有酸楚,渐渐的,从那迟钝的一点次第弥散,四面八方的痛意如潮声汹涌澎湃,敲击着他心肺。。
回家了。
大君爹不在人世了,阿娘呢?
回家了,族人依然是那个贫穷而悍勇的族人,依然要南下抢掠。
回家了,朔北与南梁无可消弭的仇恨扑面而来,从此,他与晏泽芳分属两国之民,来日亦恐成刀剑相向之仇敌。
“腾格里天神在庇佑着你,你是天神赐予草原的呼和苏姆。”
萧回不懂仅仅是风雪中一座庙宇,他怎么成草原的“蓝色之箭”了。
他还没有决定要做萧回还是阿木尔呢!
冷风吹得冻僵还没化开的脑子在暗室里开始复苏,他回到朔北了,终于不用选了,如何能做萧回呢?
他做不成萧回了。
晏昭听到他终于送质子归国了,也说不好是喜悦还是伤情更多些。
诸事容后再谈,萧回腿上的伤再不处理,草原上可不会允许又一位断腿的雄主。
萧回借庙里的器皿,挖了一盆新雪,雪屑不停搓着伤腿。血脉中凝滞的血液再次带着温热流淌的时候,萧回的腿还有点麻,而那皮肉翻卷的伤口,依然无知觉,且变成了黑色。
“这庙里有不少伤药和吃的,我们在此待一段时日。”
朝格图对此无异议,剩下的一瘸一瞎更需要休整。
萧回咬着牙,用匕首一点点刮去黑褐色的皮肉,上好了药。
晏昭的眼睛依然蒙着黑布,解开缚带,眼皮依然泛红有泪痕。
“萧吟别,贺你年年佳节,永保团圆。阿木尔,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