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醒来时看着玄青色床幔,背后的伤隐隐作痛,他动了动试图翻身,扯着伤口了,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
做梦吧,做梦吧,梦中再去问为什么。
“醒了就别装死。”
温和又尖刻的的嗓音就响再他耳畔,外臣能在宫闱治伤,即便是他这样的身份,也称得上无限殊荣。
太医号脉,这床榻上的是他们南梁的储君,陛下看着好似挺宽心的,可储君昏迷三日,从五千玄武军包围公主府也可知陛下实是震怒异常。
老太医松了口气,怜悯地偷看了他一眼。
“楚公子伤不及肺腑,修养几日便无碍。”
王楚溪挥手命人退下,亲自端了药喂给他。
楚清不识好歹把脸转过去,一勺药洒在他前襟。
“你让我去探望她,是不是知道她要对我做什么?”
王楚溪非但不动气,暂将药碗搁置,好心解释,“不是我让你去探望她,长公主病重的消息比孤这个女帝将死的消息流传得还要广,是孤命人瞒着你不让你知道。但孤想,她散播这些无非是想你去见她,所以全了你一片孝心,也全了她一片慈母之心。”
楚清根本不愿意回想那日的宽慈笑意下陡然刺出的利刃,他没有娘亲,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娘亲一样爱护他。
“别人的母亲不会想杀掉自己的孩子。”他失魂落魄地回道。
“蠢货,”王楚溪骂他,“你的母亲贵为长公主,扶持弟弟登基,差一点做了镇国公主,她尊贵无匹,但她也不过是个凡人,当然摆脱不了人性的弱点。”
“贪婪,自私,以及尊贵与仇恨所伴生的野心勃勃。”
“你是她与挚爱的血脉延续,即便错过了好多年,她对你依然是有爱的,在最初你尚不自知身份的时候。”
“同样野心勃勃,她棋差一招,与孤立场相对,她却是萧氏皇族的帝姬。你选了孤,不与她亲近,你在孤这里是不可被替代的,因为更名正言顺的燕妃的儿子早被我永绝后患了。你虽是她的儿子,但你在她那里不是无可取代的,她还有无数个姓萧的皇族后嗣来承继君位,只要她能登上皇帝的宝座,你不会是她唯一的儿子,可能还会是最叛逆不听话的儿子。”
“孤杀了姓萧的闵帝,季无尘知道,皇族后嗣与你母亲天然立场一致。若是杀了你,孤没办法在短时间找一个新的继任者,她却能够以萧氏皇族正统而居,无论是追随孤这个第一位女帝的脚步自己做帝王,还是效仿前代已有的太后扶持一个萧家的孩子垂帘摄政,她都能赢。孤必死,只要你死了,南梁的核心就会是你母亲。没有人相信母亲会杀害孩子,她反而能借此机会拉拢季无尘,借你拉拢景珏景瑶也不是没可能。”
王楚溪饮了杯茶润喉咙,她刻意夸大楚清死后的景象,虽然权力之争不像言辞这样轻松,但也绝不是危言耸听。
长公主蛰伏了太多年了,比她在后宫备受煎熬的那些年还要多。
“可我没死,”楚清咬着牙关说:“她败了。”
王楚溪点头,“确实,败给了慈母之爱。”
“她分明有很多次机会瞄准你的心脏取你性命的,可即便到最后关头,她仍然只是给你造成了皮外伤。长公主当年也是能千军万马丛中过的,杀个人怎会如此拖泥带水?”
王楚溪摇头,“还真是老了,欲成大事的野心也败给了慈母之爱。”
楚清且将此视作一点宽慰,却听王楚溪继而说:“她死了。”
楚清大惊失色,顾不得背后的伤,登时坐直了身体,攥紧褶皱的锦被,问:“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你去公主府那日,孤命人跟着,才能及时将你带回来救治。之后,孤令玄武卫包围了公主府,永安长公主自裁。”王楚溪神色毫无波澜,她追加一句,“或可说,被孤逼杀了。”
楚清赤红双目,双手搭在王楚溪肩上,悲痛愤怒,“你说过,那日你说了,你不会杀她!”
“孤没有想杀她。”王楚溪不想背负莫名其妙的的怨恨,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罢了,事已至此,楚清。”
王楚溪挥了挥衣袖,施施然而去。
隔日,永安长公主灵柩入土,女帝下令撤回围困公主府的玄武军,楚清见到了故交旧友景珏。
矜傲的景二公子早成了女帝的鹰犬,她指哪里,他打哪里。难得,见了楚清他竟还会有愧疚。
“你是臣下,听命行事,我不怪你。”
楚清着素衣持白仗,扶灵柩向西,路过他时这样呢喃了一句。
同来吊唁的季无尘拍着景珏的肩膀,在一片哀歌和招魂祭舞中几不可查道:“景珏,景二公子,你仔细想,那位陛下果真是这样仁慈的君王吗?”
景珏茫茫然,下意识想握紧腰间长刀,忘了今日是来吊唁的,并未配刀。
季无尘的话像是灵堂前点燃的香灰,缥缈又留有余温在耳边回响。
楚姐姐真的是仁慈的君王吗?
怎么不是呢?
她救了他们景氏一门,还任命他和瑶瑶管天都内外军权。
她所行政令都是为国为民的,怎么不算仁善的君王?
季无尘走了,他想要逮住他问个清楚,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抓住。
因为胆怯懦弱,他留在天都,他看着楚姐姐的婚车驶入宫廷,他望着瑶瑶替她撑起家族门庭。
景珏快步上前,抓紧季无尘的手腕,一字一句问:“什么意思?”
季无尘指了指送葬最前的楚清,翕动嘴唇无声说:“你,看他。”
景珏想了许久都不明白,“看他”是什么意思?
他明白的那日,已经有些晚了。
玄武军中半数听从先统领号令,杀入宫中,满朝文武,只作了一篇檄文,征讨王楚溪的檄文。
“王氏女子,内廷宫妃,弑君鸩子,残害忠良。弑杀闵帝,幽燕妃于别苑,鸩杀皇嗣,纵火销匿。纷奢绮靡,以致国库空虚;其包藏祸心,亲佞远贤,设金匮行告密之风,党同伐异,以致朝堂无人敢言,中人在朝,贤遗于野;至今不思悔改,而逼杀永安长公主。
今萧梁皇室后嗣,永安长公主之子楚清,岂忘先祖遗训?其欲立勤王之勋,不废旧君之命,再指山河!”
景珏听着这檄文的文采不甚出众,想来“中人在朝,贤遗于野”并非妄言。
至于其他的弑君、杀害宫妃是真的,杀子勉强算真的;金匮告密之风真假参半,党同伐异是真的;剩下的,景珏说不好。
但仅仅是罗列的这几项也足够了。
景珏不知道季无尘如何说动玄武军半数人马的,但他是陛下的鹰犬,剩下的玄武军依然要随他拱卫天子。
“季统领,你为何人谋事?”
楚清被人拥着到阵前。
景珏不解,天都谁人不知,陛下属意他做储君,也唯有这一位有资格的储君,何必冒着风险,兵行险招?
“陛下召楚清公子入宫。”
“不能去。”季无尘言语劝阻,却并未有什么实质的行为。
楚清苦笑着看了看景珏,说:“我没事。”
明堂之上,王楚溪偏坐,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殿门訇然而开,楚清缓缓走过来,并未见礼,反而坐在了阶下,背对着她,言行无状,唉声叹气。
王楚溪厉声喊道:“见君王不拜,放肆!”
楚清无所谓,“表姐,这些天我想了很多,终于发现,你有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装得像样。我也才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要让天下人苦厄困顿,感生之不易,又不舍人世。”楚清摇头晃脑地说:“就像给牲口套上绳套一样,牵着绳套就能指挥它们。季统领忠义,他忠于姓萧的,对楚驸马讲义气,我母亲一死,这个绳套牵着他看向我;景瑶重情,她二哥在天都,你的密诏她必然会接受;景二这个蠢货,重恩,恩怨分明,一心想着景家那早已不在的门庭,感念你的恩情,所以他是你的刀。”
“但景珏恩怨分明啊!”楚清低头笑着说:“季无尘要是把你密诏景瑶回都是要杀她的消息告诉他,他也不会再听你的,谁救了景瑶,他听谁的。”
王楚溪赞赏道:“不错,粗浅了些,但还不错。”
楚清指了指自己,“我没想来这儿的,但身后站着姓萧的、姓楚的拥趸。姓楚的就我一个了,他们余下的人架着我来到这儿,我还得改个姓。我为母报仇,我匡扶旧业,我当然得姓萧,所以,我娘自裁时根本不算输,她的死反而刺激了那些拥趸自危,进而逼我夺位。等我登基,还得追封她一个镇国公主的名号,至于你,恐怕就成了祸乱朝纲的妖后王楚溪了。”
楚清吊儿郎当骂道:“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王楚溪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你当初杀闵帝之后,怎么会想着自己夺位当皇帝这么麻烦的事?”楚清禁不住问道。
“世家子弟规矩礼法重于泰山,其势力盘根错节也需谋略。孤屈居于闺阁之中,听从君王之命、父母之命、夫郎之命,那么多人的话都得听。父母不敢不听君王之命,孤的夫君死在孤手中,孤想要不需再听命于人的权力,所以要做君王。这一生都是这样,总要日日夙兴夜寐,处处殚精竭虑,何不为君王?”
至少王楚溪不是被架上了皇位,是她自己谋算得来的。
“孤要史册为王楚溪留一笔,或褒或贬,都有她指点江山、九霄乘龙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