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落月西沉,东方朝阳既出,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这样匆匆流过,朔北轻轻松松囚禁了一位德不配位的大君。
即便如此,朝格图也并未掉以轻心,他应是这偌大草原最了解大君的人。
他在帐外迎着旋转的星斗,想着他的父亲、妻子和女儿。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大君想要南北和平不仅仅是为他的私情,更是为了千千万万饮马蓝溪的族人。
可父亲的死去是横亘在南梁和朔北之间的一道疤,南梁人阴险狠毒,朔北,他那老丈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阿丽玛也知道,所以有很多时候,怨恨都不够纯粹。
赤那部余下的勇士都归顺了阿丽玛和萨日娜,也是归顺了他,十五部的首领掂量着分量,在疯癫的大君和拥有赤那部武力和统领乞源部的他之间选了他。
大君到底要承担多少,他没有建立什么功勋,更没有屠狼的传说,他要怎样才能服众?
阿木尔大君是真的疯癫了吗?不会突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将他擒住,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局?
他能做好大君吗?
朝格图压下胸腔因紧张而跳跃的心脏,却听到帐篷里大萨满和大君的对话。
什么叫“迟来的报复”,是父亲推阿木尔做大君!
朝格图攥紧拳头,想冲进去问个究竟,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
潜入南梁的探子回报,南梁景瑶已不在军中,南梁天都戒备森严,恐怕也是出了变故。
朝格图听着帐中渐渐安静下来的两人,他瞧大君没有要逃跑的意思,眼下他的事尘埃落定,只等大朝会废君立新王,倒不如趁景瑶不在军中,突袭南梁。
倘若能攻城略地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抢走南梁的粮草也算稍稍弥补马阑勒被灭的损失。
问题是……仅残存的十六部,能赢得过少了景瑶的南梁大军吗?
“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帐内喑哑的嗓音清晰传来,阿木尔说:“如今驻守北阳关的晏泽芳和郑从彦虽政见不合,但景瑶不在,他们又不是蠢笨如猪,不可能继续内斗。你不是他们俩的对手,而景瑶未必不能回来。”
“你又知道了。”朝格图愤恨道:“就你长了好脑袋,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肯救救我们!”
阿木尔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剩了均匀的呼吸声。
朝格图连怒火都撒不出来,气得多喝了两碗油茶。
南梁天都确实乱了套,兵权集中在北阳关,天都玄武军归景珏统领,女帝雷厉风行铲除逆党,天都干干净净无人再敢忤逆她。
唯有个说不得的楚清,他是长公主之子,是女帝看中的储君,天都人尽皆知。
而长公主是南梁萧氏皇族的后嗣,萧氏皇族仍有不少旁支子嗣,并非只有这个阖族上下只余一个楚家的萧氏血脉。
占名正言顺四字的,女帝唯有楚清可选,长公主却不然,但后者手无寸铁,就算她曾掌明月楼,借楚驸马的关系与季无尘交好,可如今,她还是没办法和帝王之尊抗衡。
王楚溪活不过这个冬日,楚清承继大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盛夏炽热还未曾散去,女帝的命令不容违抗,景瑶千里奔袭的马儿也还在路上,久处安逸间的天都朝臣们却以为皇位的更迭已经尘埃落定了。
“清表弟,你近来可有去探望过你母亲?”
王楚溪随意考较了他所读书中的观点,话家常一般问:“姑母身体安康否?”
楚清摇头,“没顾得上去看她,上回去,礼数她收了,人却没见到。”
“过午你再去一趟公主府,孤命你,这回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楚清苦笑,“不必见,我知道她不想见我,见了应当也是一副冷漠憎恶的神情。”
“天底下哪有母亲回厌恶自己的孩子呢?”
楚清仰脸,心想,因为我选了做你的表弟,而不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姓了楚,而没有姓了萧。
女帝有命,莫敢不从,楚清应声。
过午,过北直街,榆钱树苍翠葳蕤,日头高照在栖凰河上,河水中小孩在浅水出撸着裤管袖管摸鱼,杏林茂密,就连老树都盎然栩栩。
楚清摩挲着锦衣玉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摇了摇,自嘲一笑。
他绕了远路,不想去公主府。
这半身的刑枷皆起于公主府,十一二在栖凰河摸鱼儿的关大公子毕生心愿是跟着师父做个厉害的说书人,他没有想过做皇帝。
话本里说那些登阁拜相的大人物造个反都不是难事,他想过二弟关沛能做皇帝,都没想过他会做皇帝。
王楚溪怎么就要把个重担给他,他生身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天都的风吹草动已然尽在女帝眼底,楚清不知道这是不是试探。
但生恩之大,削骨割肉才可偿还,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去。
他慢悠悠地,直到黄昏时分才到公主府门前。
这一回没有闭门羹,守卫仆妇三五人拥着他去见长公主。
穿过水榭,绕过红廊,九曲回折,终于到了寝宫外。
仆从散去,楚清整了整衣冠,攥紧了折扇,忽地又觉这伴了他多年的折扇不好,太风流纨绔态。
没有做娘亲的愿意自己孩子长成了风流纨绔。
他将扇子扔到了更远的廊檐下,轻叩门枢,道:“我、我进来了。”
屋内暗沉,病气似乎很重,浑浊的草药味昭示着她已然病了有些时日了。
长公主全然不见光鲜亮丽,鬓发垂在枕上,眉间凝成三道深深的沟壑,唇色苍白,面如纸色,见了来的人,一瞬欢喜,乍然恼怒。
“来人!给本宫把外人带出去!”
楚清顿时手忙脚乱地看向门外,把一拥过来的仆人往外赶。
“我不走,我是她儿子,不是外人。”
气急了,他将门栓从里面套上,才和长公主说上了话。
“您怎么病了?”
“没什么,你别靠过来,当心过了病气给你。”长公主虚弱地说着话,“早跟下人们说过,病情不许声张,没想到反而把你招来了!”
楚清嗯了一声,并没有说是王楚溪命令他来的,心中顿生无限愧疚,枉为人子。
“陛下待你可好?”
“好着呢,她都让我替她处理些不大不小的政务了,就是那些地方大臣们挺无聊的,奏疏长篇大论都是在问安,夹着一两件正经事,无聊到要跟皇帝舞文弄墨。”
楚清竭力向长公主展示他过得很好,王楚溪没有苛待他,见长公主兴致缺缺。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聊的人,只会说那些朝堂政务,可明明,他以前也是偷花摘杏,游湖泛舟,摸蟹逮鱼儿好好的纯良少年。
他也很委屈啊!
“陛下……表姐她凶得很,她亲自教我读书,比学宫的老学究还严苛。”
楚清低下头想了想,听到窗外蝉鸣声躁,塘风吹动檐角风铎,风铎声惊起飞鸟,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白色的鸟儿张开的羽翼,纤羽飘飘荡荡,飘到了青山绿水间,漾起少年岁月的涟漪。
“我在学宫的时候,和晏泽芳萧回他们每逢暑热就会跟栖凰河岸借一条船,泛舟到藕花深处。日头大,水心凉,他们俩扒着船舷向水下捞青荇,小船左右摇晃,唯恐舟楫失坠,晏昭就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敢乱动,我和萧回指着他鼻子嘲笑他胆小。有时日头太烈,萧回老是扯着晏昭的袖子遮太阳,晏昭后来都不穿大袖衣裳了,他就开始扯我的。兴尽忘时,再往深处走,蚊虫多起来了,晏泽芳那厮最怕蚊虫,咬一口起一片疹子,回去一准要挨我师父的骂,这时候,只消顺路给他带几株莲蓬给他剥一剥,打上二两桂花酒,日落之前,他还能赶着微醺再去天桥上说一折子书,嘿,那半条街的人端着碗都要来看,可热闹了!”
他讲得太生动,长公主听得入了迷,脑海补齐了她错过的楚清的年少。
这些都不难打听,朔北质子和关大公子两个不务正业的,温大儒的关门弟子一个规矩守礼的,栖凰河畔哪个没见过?
长公主也知道,这个亲生的孩子,是真的想要做一名下九流说书先生的。
“还有景二那个锯嘴葫芦,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点都不像他妹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我跟景瑶瑶还一起偷过望星楼的鸽子烤来吃呢,这事儿连天天放鸽子的萧回都不知道,他还以为是鸽子丢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他们都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我也找不到了。”
说罢,他一脸落寞,偌大的天都,剩了他和景珏,其他人都不能回来了。
“景瑶瑶是那个女帝亲封的大元帅?不准嫁人的那个?”长公主一脸戏谑道:“你……”
“我……”
楚清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侍女的声音传来。
“公主,用药的时辰到了。”
长公主顿时敛去笑意,神情衰败下来。
楚清捧着药碗近身侍奉,长公主笑道:“这些事你让他们来做,哪里用得着你亲力亲为。”
“我乐意。”楚清笑着将汤匙伸到她唇边。
母子温情,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见了底,楚清转身正要放回去汤碗,忽觉后背一疼,仿佛尖锐锋利的武器刺入了身体。
他能感觉到鲜血缓缓流出体外,又觉得难以置信,像是捧着珍贵而甜美的饴糖,尝入口中,甜味尽去,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和剧毒的□□。
为什么呢?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