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葫芦,卖糖葫芦!”
“包子、馒头、糖三角!新鲜大肉馅的包子,热腾腾刚出炉的馒头,香香甜甜的糖三角!”
……
天子脚下,天都城北直街号称“天街”,一大早热闹非凡。
街上少不得有些粗布麻衣穷苦的商贩满怀希望沿街叫卖,卖的不是什么奢靡贵重之物,却为这料峭春日平添烟火暖意。
走街串巷子的小贩货郎做生意的人体体面面地吆喝来往路人,眉开眼笑四下相看,寻思着哪个会照顾他们的生意。
天街中央,半大少年故作老成,端庄持重,青衫长袖背在身后,余光悄悄瞥向道路两侧。、
走在他前方的头发花白的佝偻长者步履蹒跚,缓慢迟滞移动着,走三步回头看向少年,见他匆忙从一旁卖糖的摊子上收回眼神。
长者嘴角噙着慈和的笑意,“闻着和北方香糖果子的味道不一样,是不是?”
少年眼睛里倏忽有了亮光,两颊泛红,手从背后拿下来垂在身侧,点点头。
“这个是大梁天都城才有的酥糖,前朝时候这里原不是大齐的都城,是大齐一位帝女的封地。帝女好莳花弄草,便有了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的茶点。上行下效,百姓做不出来精细茶点,就试着做些合乎节令的饴糖,和我们那里的蜜饯和芝麻猪油酥糖确实不太一样。”
小贩耳聪目明,街上路人稀疏,他本来唉声叹气道不该来天街卖酥糖。
可若是梁都天街都卖不出去,别处更卖不出去了。
这糖他都舍不得让自家孩子吃一块,指望哪家贵族女眷使了仆人买来解馋,怎么也想不到这摇摇晃晃走路都不稳当的老人会买。
能买得起香糖果子的人家不会差买饴糖的钱财,小贩听了之后满脸堆起笑意,卖力夸赞。
“听老先生博学,您不是头一次到天都城吧?前朝帝女做糕点的传说只有当地人才知晓,外地的都听走南北的说书人说‘帝女泪’的故事,那是骗人的!我这糖是祖传的法子,卖了百年的老地方了……”
小少年瞪大了眼睛,不自觉望向老人。
老人边说着边从袖中摸出了钱袋,对那小贩说:“劳驾,每样来几块,给这孩子尝尝。”
“好嘞!这是您家小公子吧,模样周正,一看就是灵秀的人才!”
小公子轻咬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人笑吟吟喘着气,轻锤疲累的腿部,不接话,却感叹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这么点路就有点累了。”
那小贩看他们老的老,少的少,忙堆了几句好话,看了眼放在摊位上的钱,眼疾手快又塞了一块碎了一半的酥糖到油纸包里,双手捧着递过去,盘算着剩下的半块能带回家让馋嘴的小子尝个稀罕……
“阿公,昭不嗜甜。”
“乖囝不爱吃,阿公爱,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吃糖。”老人打开油纸包,取出那半块酥糖放到嘴里缓缓抿着。
“阿昭不爱吃糖,这样好,你看阿公就是因为爱吃糖,牙都掉了,吃不了。”
少年腼腆笑着接过油纸包,捏了块撒着陈年桂花沫的饴糖放进嘴里含着,说:“阿公年逾古稀,牙早就掉了,和吃糖没有干系。”
老人家没有再出声,慢悠悠向前走。
天街正是天都城的北直街,很长很长,官道可容四马齐驱,直通天子宫闱,故称天街。古来繁华不与寻常同,两侧的店铺招牌酒旗招摇,很是惹眼。
再向南走境况有些不一样,少年脚步停了一停,含着的糖芯也没有那么甜了。
“阿昭?”
少年没有跟上来。
“乖囝,晏昭?”
老人家喊他的名字,催促他跟上。
晏昭驻足瞧了瞧那个被母亲牵着,手指放在嘴间吮吸着一步三回头的孩童,又望向前方停下脚步等他的老人,取了一块糖,快步塞到了那小孩手里。
阿公定然不会阻止他,因为阿公默许了那商贩克扣了半块糖,一样的道理,晏昭如此想到。
走过北直街离天都城的中心就远了一点,却是自南城门入城必经的官道,紧临着上林丘,丘下淌着栖凰河,河边渡口人影树影幢幢。
青柳成行,一角朱楼,有个打尖住店的地方,匾额上书:春风楼。
“阿昭,阿公饿了。”
晏昭乖觉地跟上他,落座春风楼大堂。
邻桌也有一户人家携儿带女,嗅到了饴糖香甜的味道,眼巴巴看过来。
老者饶有兴致品茶,端详着乖孩子。
晏昭不动声色,恍若未觉,耳根却悄悄红了。
“天下没有吃到糖的小孩何止万千,怎么先前人家没要,你给了,这会儿又不给了?”
老人戏谑地用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脑门。
“先前那个身上的衣服偏大,还打了很多补丁,他娘亲的衣服也有很多补丁,这里的……”晏昭打量了一下,还在犹豫。
老人笑意不改,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春风楼很高,朱瓦锦绣,雕梁画栋,能来吃饭的人家不会缺衣少食。”
说罢他又有些郁闷,“阿公您教过我,不食之地,广种薄收,天灾**,颗粒无存,家无斗储,饿殍遍野。”
老人静静听着他的话。
“饴糖是黍稷麦菽中得来的,且只能得到很少很少的甜。既然这样珍贵,为什么还要做饴糖,五谷是农夫种的,为什么不把用来做成众人买不起的饴糖的五谷,还给腹内饥馑的百姓呢?”
“阿昭以为这是为何?”
“是因为分不清谁是真正饥馑的百姓吧?”
老人微笑着说:“阿昭能分得清,阿昭聪明。”
晏昭想,不仅仅是分不清,可还有什么?
他仍在苦苦思索,楼上一声醒木拍桌惊醒了他。
跑堂的奔走道:“今日说书人讲《帝女泪》第四幕,竹马青梅两相诀,雁回红笺双迟约!”
这一声引来了一阵短暂的骚乱,便是《帝女泪》中除却帝女自刎之外最使人落泪的一幕。
前朝大齐帝女与爱人诀别,行至边境荒原,鸿雁传书两两未见。后大齐与朔北和平数年,帝女死后两国开战,再无平和,直至改朝换代的今日,亦如此。
公主和亲,这时候本不该提。
两国之战,更是不能提。
太平年间传说故事里兵戈铁马使人顿生豪情万千,乱世重提兵燹祸端,便是实打实的不祥之兆。
晏昭抬眼望向阿公。
卖饴糖的小贩说《帝女泪》是假的故事,他们天都城的人都知道这是假的。假的,是说帝女曾与爱人诀别是假的,却不是两国之战是假的。
“《帝女泪》不是真的吗?”晏昭问老人。
“阿公,卖糖的人说那是假的。”
老人家眼皮子颤了一下,没有吭声。
“您还说这里是大梁,大齐之后的大梁,布衣打补丁的穷苦人家原不该出现在大国都城,可这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晏昭稍稍表现了一下他的不满,他皱着鼻头,并非不满阿公骗他,是不满这世上诸人的活法。
这里寸土寸金,从前,大梁有个文采卓然的狂士说,这天都城啊,护城河流滞时序,腻着胭脂水粉,古城高楼不敢登,看遍喜怒兴衰。
这里是天都城,却不是阿公说的天都城。
跑堂的手脚麻利拖着餐盘上菜,一老一少吃的不多,点了一盘菜和一条鱼。
老人沉默了片刻,动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邻桌几个翘着腿品茶的公子哥儿歪歪斜斜地坐着,丝毫不避人说道:“那大齐帝女和她的小竹马怎么都无所谓,情情爱爱的无聊,她倒是做了件祸害人的事。”
与他同坐的另一人笑道:“情爱无聊,那你说什么有意思?她又是怎么着祸害你了?”
“哼,她嫁去北方的时候带了很多种子,还有医学典籍、百工之术,这些东西被朔北蛮人学会了,反过来攻打我们南梁,这还不是祸害人吗?”
一瞬间,春风楼大堂可闻落地针声,连那说书的儒士都忍不住凭栏俯看。
晏昭想,还是不一样的,阿公说的是大梁,这里是南梁。
和朔北纠缠了百年,输得一塌糊涂的南梁。
阿公教他的,强盛之时蛮族求娶公主和亲,上供牛羊马和毛皮,大齐的皇帝让公主带着文书典籍教化蛮夷,没有成功。
帝女嫁了朔北大君,大君死后嫁给了大君的儿子,在新一任大君死后自刎于呼伦池畔,之后的事……晏昭还没来得及听阿公讲起。
南梁并不强盛,现在的朔北也不会求娶帝女。
老人家幽幽叹着气,说:“开春三个月了……去年大旱,今春大寒,打不起了。”
穷兵黩武,厉兵秣马,到了偃武休兵的时候,才可以期待往后的岁月。
世仇死敌,休战和谈也要有休战和谈的筹码。
除了和亲公主之外,就是两国交换质子。
听闻春风楼的说书先生声艺双绝,尤以《帝女泪》一出最好,可今日他是讲不好了的,晏昭看着春风楼外马道上驱着两匹马的马车如是想到。
马车前是擎着北域猎鹰旗的异域武士,人高马大,戴着毛皮做的毡帽,腰坠煞气凛凛的黑色狼刀,眼神像只凶狠的灰狼。
拉车的马儿矫健英武,蓝色车身的车篷华盖上绣着金色顶冰花,据说是能开在冰原上,顶破冰雪的花。
春寒料峭时节,朔北质子进天都,南梁萧氏宗室弟子应该也快到了还没有长草的冰雪荒原上。
“两国和谈,朔北质子入京,这世道终于是要安稳了。”
“还不知道能安稳几天。”
春风楼二层临街的茶室里,轩窗支起了一条小缝隙,遗了一室茶香。
说书人唉声叹气收了摊子,不说书了,只等着跑堂的挨桌子给客人解释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