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颋从内衬里掏出一个写有北京检察的黑色皮夹,打开放在唐捐手心,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二院,宋颋。
“你还真当检察官了。”唐捐把皮夹递给宋颋。
“那必须的。”宋颋梗着脖子把皮夹塞回内衬。
“你喝酒了吗?”
“出任务不能喝酒,走,带你去老于那吃夜宵。”
宋颋拍了拍唐捐的肩膀,俩人驱车来到一家大排档,九十点钟的样子,桌子基本都是满的,看到宋颋,于琮他媳妇儿又沿街支了一张四方小桌,两把木板凳。
俩人落座后,唐捐一直盯着店门口的操作台,于琮垫着勺子正在给人炒面,他媳妇儿在旁边烤串,三岁多的小男孩颠着小短腿往返于各个餐桌,游刃有余。
“于琮不是最讨厌烟火气嘛,咋颠起大勺来了?”唐捐给俩人的杯里倒了茶,喝了一口,鼻子里灌进一股茉莉花的清香。
“嗐,他爹三年前中风,心里放不下这家店,于琮那会儿大学刚毕业,学的园林设计,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像样的活儿,就接了他爹的班,不忙的时候画点儿图,他媳妇儿在民政局工作,日子也算稳定。”
“是啊,稳定就好。”
“你还没告诉我,咋突然回来了,以为你要在美国养老呢。”
正说着话,小男孩端上来一盘凉拌猪耳朵,屁股一扭就要走,宋颋拽住他的牛仔背带一把揽进怀里。
“宋叔叔好。”于炀的眼睛随了于琮,又大又圆。
宋颋从内衬掏出一个白色飞机模型,放在他手上,于炀眼睛一瞬间亮了,拿着模型在空中比着飞行的姿势。
“谢谢宋叔叔。”小男孩冲宋颋鞠了一躬。
宋颋摸了摸他的头,说不客气。
唐捐夹了一片猪耳朵塞嘴里,脆爽入味,还是老味道,父亲最爱他家的凉拌猪耳朵,每次下班都要提一袋子回去下酒,他有时候馋了,也会偷偷要一小盅酒抿了,辣得直哈嘴,脸也涨得通红,等母亲一出现,父亲总要替他受罚,零花钱减半。
宋颋半天不动筷,一直盯着唐捐看。
“怎么?看上我了?”
“滚一边儿去,老子是直男,你这变化也太大了,以前小圆脸,现在瘦瘦巴巴的,我都没敢认。”
唐捐摸了摸自己的脸,下巴的确有点儿硌手,他小时候不仅脸圆,浑身都圆,总是被人捏来捏去,跟祁老在南门弹三弦,旁人总会多看他几眼,半晌才给碗里扔硬币。
刚去美国那会儿,他天天吃汉堡,没几个月就更圆润,班里的孩子给他起外号叫京熊,直译就是,北京来的大熊猫,他铁了心要减肥,半年多没吃汉堡,一早起来跟着家里的德牧小北去公园跑步,放学回家就跳绳,在舅舅的健身房举哑铃,一年后,他就瘦了,也高了很多,一直到现在,再没圆回去过。
“说不定过两天我就圆了。”唐捐喝了口茶,笑着回。
“那还真有可能,不过你这口音倒一点儿都没变哈,以为你满嘴english了呢?”
“乡音难改啊,再说我搁家里又不说英语。”
“那你啥前儿回来的,哪个律所啊?”
“半个多月前,尧庭。”
“你真的在尧庭?”宋颋放下筷子,一脸认真。
“怎么?你跟他们关系不好?”
就张万尧的火爆脾气跟行事风格,估计没几个检察官喜欢的,唐捐皱了下眉,当年负责父亲案件的检察官,他肯定也知道案件细节。
“你们那三个合伙人啊,一个比一个难伺候。蓝律看起来温文尔雅,办案子雷厉风行,年前案子多,他一天能给院里打八百个电话催进度。言律嘴角总挂着笑,庭上舌战群儒,下了庭,直接给当事人丈夫一大嘴巴子。她那个徒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事人告诉我他媳妇儿被拐跑了,还是个女的,我一看,这不我们方大律师嘛,跟当事人处成兄弟我倒见过,头一次见处成对象的。最要命的还是张万尧,上面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在庭上那股傲视一切的劲儿,还爆粗口,法官都拦不住,整天主张无罪,我们院里也有绩效考核啊,年底不达标都得挨呲。”
宋颋一股脑儿往外突噜,唐捐把刚烤好的鸭胗推到他面前。
“来,败败火儿。”
宋颋拿起串一口撸进嘴里。
“迟雪很可能在两个月前就被钱博钰侵犯过,如果这个罪行坐实了,依你的办案经验,他会不会坐牢?”
“钱博钰的口供,他是在生日当天把迟雪侵犯并杀害的,现行法定,案件实施审理调查期间,犯罪嫌疑人不满14周岁不负刑事责任,更何况两个月前。”宋颋说得云淡风轻,脸颊绯红,一吃辣就上脸的检察官。
“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盯着韩熙?”
“她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迟雪。”宋颋声音压得很低,估计是刚刚吃辣呛到了,嗓子有点儿哑。
“警察那边没人盯吗?”
宋颋摇头。
“你告诉警察,花前月下提供色情服务,让他们好好查查,说不定能揪住几条大鱼,避免更多的女生受害。”
“你刚刚被人欺负了?”宋颋眯着眼问。
唐捐红了脸,说没有。
“办案子要的是证据,不能光凭口供,也不能听一家之言,知道这花前月下谁开的吗?”
“我头一次来,还没细查。”
“陆氏集团的驸马爷,廖宗明。”
姓廖的还真是老板。
“以前可没听说过北京城有姓陆的集团啊,哪儿迁过来的?”
“上任药监局局长,陆向民。”
哦,贪污受贿被拉下马的那个。
宋颋又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唐捐听了个大概,总的来说,就是有钱,从号子里出来后开始搞房地产,资产遍布全国,稳定之后,衣食住行,哪都掺和一脚,身价几十个亿。
走之前,于琮过来跟俩人喝酒,宋颋开车,就以茶代酒。老友相见,一直聊到凌晨两点才散场,宋颋把唐捐送回家,本想在他奶那睡了,又怕挨鸡毛掸子,索性回了自己家。
唐捐第二天上班,刚上电梯就听张万尧被人砍了,血流了一地,保洁阿姨刷了十分钟才弄干净,说他得罪了□□的人,还扬言下次让他脑袋搬家,唐捐越听越玄乎,他的确调查过张万尧,作为父亲的辩护律师,这十多年,自己一直念着他,也恨他,当年在法院门口,如果张万尧没被他同事拉走,自己肯定会上前咬死他。
父亲死了,他心里只有恨,恨所有人,包括自己。
当心里被涌上来的恨意包裹,唐捐听不清其他人在说什么,迷迷糊糊下了电梯,被苏覃拦住,说去看张万尧的采访。
唐捐情绪还没恢复,随口“嗯”了一声。
苏覃推开门,唐捐跟在他身后,张万尧坐在宽大柔软的姜黄色沙发上,两手搭着靠背,黑色西服,白衬衫,大长腿随意放着,双眼微闭。
旁边的摄影师冲记者比了个OK的姿势,女记者整理好自己的白色西服,拿着手卡坐在张万尧身边的单人沙发上,温柔开嗓,张律,我们可以开始了。
张万尧睁开眼,两手交叠放在腹中,侧过身,冲记者点了下头。
“......首先感谢张万尧律师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寻真报社的采访,外界传闻,经过上次的事情,您以后不打算再收徒弟了,请问是否属实呢?”
“属实。”
张万尧今天的声音低沉,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唐捐心里轻哼,指不定又抱着谁激情了一晚上。
“是受上次事件的影响吗?”记者紧追不舍。
“不是。”
记者嘴角挂着很淡的笑,默不作声换了张卡。
“据统计,您之前一年能接上百个刑事案件,如今一年只接三四个,您是有功成身退的打算吗?”
“没有。”
张万尧一字千金,回得斩钉截铁,记者除了换卡,还是换卡。
“网上传言,广正集团动了各种关系想请您为谢宸辩护,请问您拒绝的理由是?”
“不愿意。”
好嘛,终于多了一个字。
“您之前在寻真的采访中说,你从来没有接过违背自己良心的案件,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请问您现在,还是同样的答案吗?”
张万尧眼皮微微颤了一下,眉心舒展,眼神坚定,良久,沉声道,是的。
话音刚落,记者突然尖叫一声,指着张万尧的手,血,出血了。
镜头给到张万尧的手,鲜红一片,血顺着手指嘀嗒在沙发上。
记者看向摄影师,眼神示意他把摄影机关掉。
“不用管,继续。”
记者了解过外界对张万尧的传言,在他面前,不能说不,也不能说谎,不然,他可以帮你把刑期无限延长。
收到记者肯定的眼神,摄影师又打开了机子,继续。
唐捐盯着张万尧手上的血,脑子里竟然闪过一丝变态的想法,他想尝尝,这传闻中冷漠如蛇之人的血,是什么味道。
“接下来这个是网友呼声最高的问题,您为十恶不赦的□□犯,杀人犯辩护,成为他们的一条狗,您的良心不会感到不安吗?”
这个问题,唐捐在选择做刑事辩护之前也想过,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给他们辩护,自己是否真的可以问心无愧,直到他想起父亲,治病救人,最后却含冤而死。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律师替他们辩护,那他们或许就任由公安机关以各种手段逼供,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进行宣判,无任何反击之力,或含冤而终,或在牢里度过余生。
苏覃附在唐捐的耳边低声说,只有小朋友才区分好人和坏人,我们只区分有罪和无罪。
唐捐笑着冲他点了下头。
张万尧余光扫了一眼手上的血,握紧了拳头。
“只有经过辩护的邪恶,才能够被证明为真正的邪恶。任何一个人,在法院宣判之前,他都是无罪人的状态,即使是被宣判死刑的人,也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我们维护的是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也是所有公民应该享有的权利,没有律师,这个世界的受害者只会更多。”
“您曾经为7.18特大案件的龚大海成功作无罪辩护,那被害人就白死了吗?他家属的问题谁来解决?”记者拿着卡片,半天不动。
张万尧嘴角动了动,手指轻微颤抖,想找根烟止疼,奈何政府刚下了禁烟令,索性往沙发上一靠。
每年的致死案数不胜数,消息一出,民众群情激愤,死刑斩立决,媒体也推波助澜,不调查,不访问,就给犯罪嫌人身上扣各种帽子,富二代,红三代,使广大网友愤怒值蹭蹭上涨,被害人人家属也会被网友的怒意所裹挟,同态复仇的种子在心中发芽,不接受调解书,只想让杀人犯以命偿命,或者遭受更多的惩罚。
最后人死了,被害人家属得不到赔偿,艰难度日,网友纷纷点赞,死得好。
“法律是帮助活人的,不是帮助死人的,该为受害者家属作出安慰的,是国家,是司法,而不是无罪的龚大海。”
刚刚那会儿略显嘶哑的声音,此时变得低沉醇厚,记者换了张手卡,继续问。
“请问您如何看待入狱17年的黄氏兄弟被无罪释放?”
“含冤而死的好人跟欢度一生的坏人,数不胜数。”
唐捐心脏一紧,是啊,好人含冤而死,恶魔尚在人间,下意识握紧拳头,抬头时跟张万尧四目相对,他什么时候看向自己的,眼底波澜不惊,摸不透情绪,但明显没刚见面那么犀利了。
“那您如何理解正义虽迟但到?”
“什么?”
“正义虽然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张万尧听清了问题,仰着脖子哈哈大笑。
记者瞥了一眼摄影机,张万尧看了眼不再滴血的手背。
“迟到的正义无法让冤者复生。”
记者抿了下嘴,看得出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也不是主流媒体需要的答案。
“您曾在微博上发文,希望立法者尽快将司法机关威胁,引诱证人或者犯罪嫌疑等也归入伪证罪,是在为尧庭的涉案律师打抱不平吗?”
“法律不仅维护社会秩序,也限制维护社会秩序力量本身,冤案错案难翻,光靠律师一方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尽管记者再三挖坑,张万尧都迂回绕过,只不过就今天的这顿发言,估计又要被法院请去喝茶了。
接二连三问了几个敏感问题,记者挑了几个相对温和的。
“有人说您收着富人天价的代理费,却免费帮穷人打官司,说您劫富济贫,这点您认可吗?”
“我视财如命。”张万尧给了镜头一个微笑。
记者有些尴尬,抬头看到落地窗最上方挂着一块红底黑字的牌匾,回过神继续问。
“我看您办公室挂着张之维大师亲笔的求同存异,请问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张万尧动了动屁股,食指跟中指在手边的茶几上轻轻敲了两下,半晌才说话。
“这是我们曾经的校训,接受并尊重对立立场具有相对的合理性。”
记者又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十来分钟后,采访结束,他们收拾得很麻利,几分钟就打包东西撤了,临走前说杂志发行后会寄一些过来,张万尧冲她点了点头,让苏覃去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