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商人在肆中静坐了许久,碗里的茶也已经新添了两次了。
同行的商客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不耐烦的神色,忍不住敲了敲桌板,小声嘀咕道:“蒋叔,你当真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这有什么不好相信的?”
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是蒋叔的妻子,名叫陈双绣,她倒觉得此事并无所谓,说道:“那姑娘方才不是也说了,只不过是让我们帮忙捎个话的事儿,能有什么问题。”
那人听了,迟疑地说:“可我还是觉得这事情奇怪。”
于是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刚不久前,那位一身白衣的女子留下的话语。
那时,她端着手中的茶盏起身,缓缓将腰间的青囊解下,放在蒋叔的手边:“这里面有一匣百草止痛膏,你拿去用,至于这青囊就先放在此处,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一个男人过来向你打听我的去处。”
蒋叔先谢过了沈济棠,又不禁疑惑地问道:“那我该如何向他说起你呢?”
沈济棠:“实话实说就好。”
“只是这样?”
“嗯,听到有人进门的声响,不要声张,也不要回头。”
说到这里,沈济棠小心翼翼地一歪手腕,将茶水往桌子上倾倒了些许,一片澄澈的水痕刚好淌在蒋叔的茶碗旁,倒影极为明晰。
她指向桌面,轻声道:“心中好奇的时候,倒是可以看看这道影子,只等那人主动过来找你便是。”
蒋叔随之向那水痕看去,不免惊了一下,这样看起来,这里竟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不论是半卷竹帘的门洞,还是身后无人的过道几乎都映在这片水上,倒影尽收眼底,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蒋叔当然听得出沈济棠的言外之意,她无非是不想让口中即将到来的那个人认为,他们是刻意给他安排了一场“鸿门宴”,也是这个时候,他和同行的商客终于隐约觉察到,面前这位女子的来头似乎并不简单。
“大夫,你这营生,可让鄙人不太敢招惹啊。”
蒋叔无奈地摇摇头,笑了一下:“我,我的妻子,还有我的邻人,我们几个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可万不敢做赔命的买卖。”
陈双绣也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沈济棠一眼,目光复杂。
“您多虑了。”
沈济棠倒是处事不惊,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开口:“不过是让诸位在这里替我多饮两盏茶罢了,若待会儿有人问起我,你们只需告诉他,大夫为了采药去了西南处的林子。这与你们平日里,向驿站打听商路有何不同?”
蒋叔一时咋舌。
这么听起来,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没什么损失。
静默之中,还是蒋叔的妻子先开口了,她认真地想了片刻,到底还是应了下来:“知道了,大夫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沈济棠:“没有。”
“那你只管去便是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商人,无意插手旁人的是非恩怨,但也有恩必报。”面前的女子被面纱遮了脸,看不出她眼睛之外的表情,陈双绣看向沈济棠如井水微波的平静双眸,继续说道:“我此番做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替我丈夫答谢你的恩情。”
沈济棠微愣一下,随即谢过三人,匆匆离去,并约定好今夜将在蒋叔的商铺里相见。
许久之后。
茶肆里,蒋叔的邻人不禁叹了口气:“要我看,你们两个也就是心思太善良,才会信了她的邪,此事必有蹊跷,当心引火烧身啊!”
“虽然她的一些言语举止是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个大夫。”
蒋叔仍不以为然:“一个住在小镇上的女大夫,又能引什么火,烧谁的身呢?”
“女大夫怎么了?”说到这里,邻人的神色顿时深沉了些,压低了眉角,颇为神秘地说:“你们怕是忘了吧,前些日子,那个口口相传、人尽诛之的妖师沈济棠,不也是个女大夫?”
“你是说那个用毒香迷惑人心的女人?可我听说她已经被朝廷抓回去了啊。”
“假的,根本没有的事儿。”
邻人轻嗤一声,摆手否认道:“我前几天在兖州听人提起过,说那个女人上个月又抓了一群年轻的姑娘给她试毒,还杀了几个朝廷的人,把官兵粉身碎骨扔在山崖下面,现在不知道又藏到哪里去了。”
当真是劣迹斑斑,恶贯满盈!
蒋叔欲言又止:“……哎,凡是沾染上扶灵香那个东西的人,目红耳赤的模样可真是叫人害怕,对了,去年在梧州城的时候,你见过后街那个姓张的疯子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一天到晚惨叫,凄厉得很!”
风吹过,檐角的铜铃轻晃,屋外突然传来有人翻身下马、踱至门边的脚步声。
陈双绣先听到声响,连忙“嘘”了一声,蒋叔和邻人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白衣女子口中的那个男人?
三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始聊起最近梧州时兴的绣品来,蒋叔一边将茶碗送到唇边,一边按沈济棠刚才所说的话,仔细盯着桌子上的那片茶汤。
茶水的倒影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身姿高挑的男子,他似乎并不怕冷,一身朴素的黑衣看起来稍显单薄。
老板见店里来了客人,忙问:“客官,喝点什么?”
男子笑了笑,说道:“不了,忙着赶路,进来找个熟人。”
他的声音低沉,但悦耳,轻挑的尾音里带上了一丝慵懒的痞气。蒋叔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吹散茶沫,看见男人将屋内迅速扫过一圈,随之便将目光落在那白衣大夫放在自己手边的青囊上。
陆骁当然知道那是谁的东西——青黛色的染布,袋口用一根麻线系着,他昨日还在沈济棠的腰上见过。
他走上前,从背后拍了拍蒋叔的臂膀,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位老板,叨扰了。”
蒋叔下意识眉头一紧,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这才把男子那张陌生的脸看清楚,五官刀刻,但或许是那双浅色瞳仁的缘故,气质却显得清疏。
蒋叔镇定道:“你有事吗?”
陆骁眉眼稍弯,笑着说:“小事,只是想问问,您手上这青囊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个啊。”蒋叔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为了避免陆骁的怀疑,还故意拿起那青囊在他眼前晃了晃,答道:“刚才有位路过的大夫给我的,她说里面有疮药,可以治我手上的伤口。”
闻言,陆骁瞥了一眼蒋叔的手,粗糙的食指上果然生着骇人的血疮。
陆骁移开目光,继续问:“那您可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
蒋叔道:“大概是往西南边去了吧。她说那一处的林子里有什么药材,帮我采药去了,是叫什么来着?哎,花啊草啊枝啊叶的,我是记不住这些。”
见到面前这位商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陆骁只是笑着点点头,没再多问。
陆骁:“我知道了,多谢。”
说完便转身离去。
蒋叔看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即便对他与那位白衣女子的关系满腹疑惑,也还是忍住了追问的冲动,免得多生事端被卷进什么大麻烦。
冬天还未过去,荒郊野岭的地方更是冷风呼啸,平日里不会有人往山林里钻。
低头仔细向远方看去,面前的小路上有一道泥土翻新的脚印,一直通往丛林深处,陆骁直接下马,顺着痕迹孤身走进那片林子。
林中无人,四下寂静。
陆骁在山林里走了约莫百来米,却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让他不禁在心中暗想:难道,这一次是自己多想了?
不太可能。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他又如何会看不出,那商人口中的女大夫就是故意引他到此处的。
早在皇上还未将扶灵香一案交与乌衣署处置时,陆骁就已经听闻,沈济棠此人冷血寡情,后来他追踪她来到梧州,这一路上,他也看得出那女人的性情多少有些刁钻古怪。
虽然为了过上安宁的日子,她最近在桐花镇装模作样地扮起“良家少女”来,但毕竟本性难移,京城山道的那个雨夜,她对刘成瑾未曾心慈手软,如今若是察觉到自己身份有异,当然也绝不可能放过。
正想着,陆骁就忽闻异动。
像是一阵冷风刮过,白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飞身而至,衣袖卷过枯枝败叶,瞬间从陆骁的身后逼近,他本能地旋身抬肘,藏在袖口的短刀堪堪挡住三枚银针。
针尖离着他的颈间仅差半寸,泛着清幽的冷光,有惊无险。
陆骁后撤一步,靴底碾碎了一地残叶。
“果然是你。”
沈济棠坐在树叶枯败的枝头,在彻底看清楚陆骁的脸后,冷笑一声。
“啊,是我。”陆骁也笑着抬头,望向那个身影,莫名觉得满山的冬色都被她的一身素衣扰乱:“林姑娘不是要进城吗,怎么进了深山老林里,反倒离城里越来越远了?”
说完,他又故作玩笑地“啧”了一声:“连只鸟都没有,真怕被人灭口。”
回答他的当然又是破空而来的几枚银针,沈济棠足尖点过横枝,从树上轻身落地,衣袂翻飞如白练,陆骁见状叹了口气,只好手持短刃继续迎战。
他不打算取沈济棠性命,但对方显然并不这样想,每一针飞来都对准了命门。
陆骁没办法,只好假模假式地又过了几招,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劝她停手,沈济棠却被磨得烦了,直接抬腿踢过来,结结实实的一脚踹在男人的心口上。
陆骁:“……”
他踉跄几步,后背狠狠地撞在树干上,刚喘过气,下一瞬又是三根银针抵上颈间,带起来的冷风吹起他鬓边的一缕长发。
近在咫尺的地方,陆骁看着沈济棠,她的脸比山风还要冷寂。
“……劲儿还不小。”
陆骁揉揉心口,明知故问:“林姑娘好狠的心,怎么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手。”
沈济棠已经摘了面纱,冷眼盯着他,像是要把男人的脑袋盯出一个窟窿,薄唇轻启:“死,还是马上滚出梧州?”
她一边说着,针尖离陆骁的脖子又近了点。
“行了,别动它了,一大早上的都浪费多少根了,你不是还欠了孙言礼的钱吗,也不知道省着点儿花。”陆骁轻轻拍了拍沈济棠的手腕,笑眯眯地说:“林姑娘,在这里是该叫你林姑娘吧,我们要不要先谈谈?”
一脸的贱相。
沈济棠轻哼一声,一甩衣袖,将银针藏回腰间的暗袋中。
她向来谨慎,当然不会轻信这个男人口中的话,只是在刚才交手的过程中,她能感受到这个乌衣卫收敛了锋芒,若非刻意为之,自己是绝对无法将他牵制住的。
再者,此人跟随自己来到桐花镇已经一个月有余,她甚至无知无觉。
凭他的身手,真想把她杀了剐了还不是随他的便,何苦等到现在,还跑去酒楼窝窝囊囊地当起店小二来,想必是有不动手的理由。
今日的暗杀计划是行不通了,沈济棠转身就往山林外走去,冷声道:“谈什么?”
陆骁松了口气,也跟过去,笑着问:“想不想和我做个交易。”
沈济棠面无表情:“没兴趣,我不与他人做交易。”
“林姑娘这话说的实在不能说服我。”
陆骁感觉有点好笑:“你能从孙言礼手里买铺子,能和仅有一面之缘的商客琢磨着怎么取我的性命,怎么轮到我,就成了没兴趣了?”
沈济棠回头看他,眼中尽是疏离的寒意,改口道:“我不与朝廷的人做交易,满意了吗。”
说完,未等陆骁开口,大步流星地走出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