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吗?在梧州。”
“我娘她刚怀上我的时候是在春天。阳春三月,父亲和她沿着河边走,看见春光洒在水面上,那条河就像一条碎玉缀成的带子,有好些的文人墨客坐在河堤的亭子里写诗。”
“天借琳琅镇上流,春风作意送行舟。”
林琅侧卧在榻上,因为病入膏肓的缘故,目光几乎已经涣散:“……算了,已经过去太久了,早就忘了,反正差不多是这么写的吧。”
手始终被林琅紧紧地攥着,沈济棠动弹不得。
她想了想,说道:“所以,你叫林琅。”
林琅点点头,苦笑了一下:“那你呢,之前听你提起过,从小到大都是师娘将你养大的,你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吗?”
林琅想,这大概是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过去沈济棠收留她的那段日子,即便二人朝夕相处,也没曾吐露太多过去的琐事,今夜无法安眠,就全当补上那些没能说完的话吧。
“我不知道。”
沈济棠摇头,回答得很干脆。
她试图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模糊的往事:“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已经待在师娘身边了,那时她就唤我这个名字。我没问过,毕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而且她从不让弟子过问自己的来历,也不怎么提起山下的事。”
林琅听着面前人的话,突然忍不住眯眼笑起来。
沈济棠:“笑什么?”
林琅的面容如同纸色,唇角却弯起来,调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同我讲这些呢,是不是看我快死了,可怜我,想哄哄我?”
沈济棠闻言,只是低头,盯着垂在床栏边的布幔,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我想,其实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吧,都是人,剖开都是一团血肉,只是你从未审视过这样的自己。”
林琅拉起沈济棠的手:“……你可能是,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待了太久了,还没学会与人相处。”
沈济棠眨了眨眼睛。
她感受着与林琅相握着的那只手,明明是十根冰凉的长指缠在一起,却渐渐有了些温度。
“昨夜他们拦你,你拼了命地跑出来,是想好好活下来的,是吧?”
“或许吧。”
沈济棠的声音很轻:“我只觉得我没做错什么,所以不想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那个地方。”
林琅笑了,语气坚定地说道:“那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阿棠。”
沈济棠愣住,看向她。
五脏六腑都疼得很,剧烈的痛感让林琅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沾在床褥上。
“其实,能有你在这里陪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荒无人烟的草垛……”
林琅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拔下自己发间的那支青玉簪。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陪你走走剩下的路,但是我病得太重了,也真的太累了。”
林琅不容置疑地将簪子塞进沈济棠的手中。
用山下的习惯来讲,这种东西应该是被他们称之为遗物的。
在烛火之下,那支簪子玉色剔透,簪尾雕刻着一座精巧的小琼楼,沈济棠怔怔地望着它,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那是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像是在炉子上熬煎了很久的药草,稍稍尝一口,又酸又涩的苦味就能把舌头包裹住,而如果把它倒进血液里,那个味道也一定会像现在一样在胸腔里荡开。
沈济棠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你曾经救过我,我却从没给过你什么,现在好啦,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不想死到临头还欠你一份人情账。”
林琅笑着说:“……阿棠,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济棠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起身,凑过去,只听她很小声地在自己耳边说了些话。
听完,沈济棠不禁一愣,问道:“是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林琅无奈地摇摇头:“那夜是个阴雨天,没有月亮,没过多久之后府邸就被烧了,我从那里逃出来,没再回去过。”
沈济棠:“……这样啊。”
林琅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怎么样,就当是替我留着它吧,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还能替我去看看那样我没见过的东西,好不好?”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点头应下。
而后,林琅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像是察觉到即将来临的无边长夜,换了语气,继续道:“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阿棠,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要活着。”
这一次,沈济棠没有再做出任何回答。
天命靡常,世事难料。
她既不需要在他人面前为自己的生死做出承诺,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数。
沈济棠俯身,轻轻地用帕子帮床上的人拭去额前细密的冷汗,耳边,一声声虚弱的低语依旧环绕。
“阿棠,其实这个地方,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
“我也好想让你再多去看看人间,看看山和海,这个地方,还有好多、好多……”
能听到的声音渐渐弱了。
床上的人那张苍白的面容竟也变得模糊起来,沈济棠连忙伸出手去,然而血肉一触即碎,指尖只碰到了一团虚无。
她不由得身体一僵。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再次置身于那个夜雨瓢泼的山道,脚下躺着三具身穿玄色鸦鸟纹束衣的尸骸。
“沈济棠!你难道听不见那群被你残害之人的哭声?”
远方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质问,语气肃杀,沈济棠没有回答,任凭冷雨打在身上,思绪混乱地闭上眼睛。
——又再次睁开。
是梦。
又是这样的梦。
自己假借林琅的名讳,来到梧州已有一个月有余,然而关于逃离京城那日的往事却如同看不见的黑烟一般,夜夜化作噩梦缭绕缠身。
扶灵香一案未平,朝廷又残损乌衣卫三名,不知京城那边现在是怎样的光景。
沈济棠不愿再多想,直接从榻上下来穿衣梳洗,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后,便迎着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微弱天光,纵马前往城中。
与此同时,庆云酒楼阁楼一间狭小的卧房里。
陆骁睡眼惺忪,突然听见窗外飞鸟振翅的细碎的声响,不禁眸色一暗。
他只着寝衣,径直走过去将窗子推开,果然,一只遍身乌羽的渡鸦飞落于掌上。
陆骁将渡鸦拿进屋子里,解下鸟腿上缠着的信纸,熟练地展开放在烛火前。
在蜡烛的火烤下,不一会儿,空白的纸卷上就渐渐浮现出字迹:京城南巷共缴获毒香三十斤。有香气更为浓烈的上等品,更名为焕春香,专供于烟花之地、朱门绣户。余烬残香则谓之扶灵,经黑市暗坊私渠流入平民百姓手中。货源或是京城漕渠,将严查细究。
落款和字迹都是霍亦。
除此之外还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的就是刘明昌。
刘成瑾下葬后,兵部都尉刘明昌当即大闹乌衣署,最后亲眼见着皇上给宝贝儿子追封了“武勇”俩字之后才肯消停,联名上书,定要将那沈妖师处以火刑,焚身祭天,安抚民情。
人都还没捞进天牢里,就想着怎么送下去陪他那缺脑筋的好大儿了?
陆骁被逗乐了,嗤笑一声,转眼就看见那渡鸦正在桌子上蹦跶得正欢,顺手提起来送进放在窗边的笼子里,又往碗里撒了一把黄米。
小鸟发现自己又被主人关起来了,连忙扯着嗓子嚎叫几声,呕哑嘲哳难为听。
“叫?”
陆骁站在鸟笼前,修长的指节轻弹鸟笼,“嘘“了一声,威胁道:“想用刷锅水洗澡了?再叫就把你扔给后厨,葱姜蒜大料瓣吃不吃?”
渡鸦蔫了吧唧地叫了声:“嘎。”
霍亦不在,现在就连养鸟这种小事都得亲力亲为。
……不过,还挺舒坦的。
朝廷水深火热、纷乱不定,乌衣署里除了刘成瑾那种别有心思的少爷,都是一群亡命之徒罢了,带着这样的人做事,每时每刻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这段日子,他以追捕沈济棠的名义来到梧州,过得很是悠闲,但也让人怠惰了不少。
此时,窗外的长街。
意料之内的马蹄声恰好传进陆骁的耳中,而后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镇口。
踏地之音比镇上别的马驹会清亮一些,陆骁早已听惯了,不必多想便知是沈济棠的那匹青骢。
在孙府听见她对孙言礼说今日进城,看来并非是假话。
陆骁心中暗想:不过,沈济棠心思缜密,昨日见面时自己一时兴起的试探,说不定她已经心有猜疑。
床头,一柄无鞘的长剑悬挂在墙上。
那剑正是在东南山道拾得的钦犯旧物,被布条裹住,反而掩住了白刃锐利的冷气。
陆骁瞥了一眼,无言地缓缓收回目光。
保险起见,今日也还是跟过去吧。
毕竟,若是让她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别说留在梧州干点儿私活了,皇上那边的差事,恐怕是只能用他和霍亦的脑袋顶上。
桐花镇富庶,但位置相对偏僻。
去往城中的道路要穿过一条商道,因为孙员外常带工匠来按期修整,经年累月之下,这条路不仅没变得坎坷,反而愈发平坦而宽阔起来。南下的商客们纷纷行路至此,路边的一间茶肆也因此生意兴隆。
这边,老板正在给来店里歇脚的客人备茶。
梧州的早晨有雾,尤其是在冬天,像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潮将四下的山林笼罩,老板出门把壶里的茶沫子倒进墙边的旧水桶里,忽闻一阵跫跫琅琅的马蹄声。
那声音蹄疾步稳,不像是携货品过路的行商。
老板循声看去,果然远远望见一白衣的身影踏马而行,身姿轻逸,俯身拢住缰绳将马勒停在茶肆的门前。
直到马上的人翻身跳下来,他才彻底看清楚她的模样:原来是个覆面的女子。身着霜白色的交领长衫和骑袴,披风落肩,双目清寂。
老板问:“姑娘一个人过来的?”
沈济棠回答:“是。”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槽,槽头挤满了驮货的马:“店里来了这么多商客吗?”
“那是当然的。”
老板乐呵呵地说道:“年初四迎灶神,等到今天晚上,梧州城的商会还要接五路财神,凡是正经八百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早早过去布置货品。”
沈济棠:“原来如此。”
“那姑娘你呢,也是要进城吗?”
沈济棠点了点头。
老板见她的马背上没有货品,于是好奇地问道:“看你不像是来做生意的,怎么赶着今日过去,是去探亲?”
沈济棠对此并无隐瞒:“我是住在桐花镇的大夫,进城采买药材。”
听到这话,老板才终于闻到鼻息之间果然有淡淡的药草香环绕,再看向面前女子腰间系着的青囊,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出来的,恍然大悟。
沈济棠微微一笑,将马拴好后,直接走进茶肆:“碧螺春,多谢。”
老板应下,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沏茶。
沈济棠径直走到了屋里的西北角,背对着大门的位置落座,解开披风搭放在条凳上。
隔壁的那一桌坐着三个行商,看起来是赶了很久的路,其中一位身着前襟交叉大袄的,看上去最为年长,约莫四十多岁,头戴栽绒狐皮的暖额,眉毛上还挂了点已经融化的冰绡。
沈济棠用余光瞥向那商人,见他端起茶碗,刚好卡在碗边的食指关节却是青紫肿胀,还撕出了一倒瘆人的血口子。
“寒疮。”
沈济棠轻声开口。
商人愣了下,略含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济棠,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无奈道:“是啊,我们从兖州过来,那边冷得很,前几天还下了场好大的雪。”
沈济棠问:“为何不上药?”
“这有什么,不碍事。”商人笑起来,摆摆手,无所谓地说:“反正已经到了梧州城,等到再过一段日子天气回暖,想必慢慢就好了。”
沈济棠却摇头:“并非如此。疮口已经发黑化脓了,一直拖下去的话只会淤血堆积,血肉溃烂。”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神色平静地补充道:“若是再晚一些,你这根手指怕是保不住的。”
商人闻言,当即愣住:“你当真?”
他不是兖州人,以前在南方过惯了暖冬,从未长过冻疮,没什么经验。
况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外面摸爬滚打,谁还没点小痛小病,对这种小伤自然就不太在乎了,还以为只是风冷天干导致的皮肤皲裂。
“这位姑娘是从附近镇子过来的大夫,多听听她的话总是好的!”
热心肠的老板走过来,刚好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
“……啊。”
听到这话,商人终于对自己的寒疮忧心起来,连忙问向沈济棠:“大夫啊,那我手上的这伤口,可还有解决的办法?实不相瞒,我是做绣品生意的,若是真少了一根指头,实在不便……”
“有办法。”
沈济棠接过茶盏,不慌不忙地说:“顺着这条商道往前走,西南处有一座山林,梧州还算温凉,我可以在那里找到雷公藤。以你伤口的溃烂程度来看,那可是一剂良药。”
商人得知自己的手指还有救,顿时惊喜起来:“敢问姑娘诊金几何?若是能医好,你尽管提便是。”
沈济棠却摇头:“我不要诊金。”
天光放亮,清晨的商道还算寂静,因此一切声响都尤为入耳,喧扰的茶肆,在灶上铜壶的蜂鸣之中,她仔细分辨出远方的雾色里响起逐渐逼近的马蹄声。
商人听到这个回答,不禁面色疑惑起来。
“举手之劳罢了。”
只见沈济棠轻晃茶盏,面容在白纱之下笑得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狡黠,她缓缓开口道:“……所以,我也只需要您来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字数预判错误,怎么还没见面。
本章节诗词引用/化用如下:
“天借琳琅镇上流,春风作意送行舟”化用自许及之的《送吴待制安抚襄阳·其一》,原句为“西风作意送行舟”。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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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