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骤然划破林间寂静。
戚玉嶂猛地直起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这一巴掌打得极重,连带着震落了几片栖在枝头的树叶,簌簌飘落在他的肩头。
九霄云外的理智终于重重坠回躯壳。戚玉嶂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又在左颊补了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林中宿鸟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月光在他红肿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痛楚反倒让他清醒过来,顿时羞惭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作花肥算了。
戚玉嶂啊戚玉嶂,你怎敢生出这般龌龊心思?他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
方才触碰过的指尖此刻却像沾了剧毒般发烫。
该打!实在该打!
“戚玉嶂?”封灵籁的声音从树影深处传来,像是隔着层纱幔,“你...可还安好?”
月光潺潺流过戚玉嶂僵直的背脊,他胡乱抹了把脸,哑声道:“无碍...我们回罢。”
当他走向那棵封灵籁倚着的古树时,满地碎银似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目起来。
两人的影子在婆娑树影间时聚时散,始终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直到两人走出密林,远处村落暖黄的灯火与天上星河连成一片,他们之间横亘的沉默仍如一道透明的墙,将未尽的言语永远封存在这个月色昏黄的夜晚。
两人并肩而行在乡间羊肠小道上,方才的小插曲让彼此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封灵籁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心头蓦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像是寒夜里突然捧住了一杯温热的茶。
夜风裹挟着草木清香轻轻掠过,带着春天特有的凉意。小径在脚下延伸,熟悉的景致渐渐映入眼帘。那些橘黄的灯火越来越近,在夜色中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
为了等候戚玉嶂与封灵籁归来,小曲特意将火炉从回廊移到了庭院中央。他双手抱膝坐在蒲团上,活像一尊望师石,时不时抬头张望那扇沉寂的大门。
“吱呀!”斑驳的木门终于发出久违的声响。
门外脚步声渐近,还未见人影,小曲便从蒲团上弹了起来,手中蒲扇“啪”地掉在地上,声音里带着雀跃:“师父!”
赵生略显局促地从门外阴影里踱出,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小曲...…”
看清来人,小曲眼中的光彩霎时黯淡,肩膀也垮了下来:“是赵生哥哥啊...你娘亲方才还念叨你呢,这一整日你去哪了?”
“我...…”赵生低头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天热汗重,回去换了身衣裳。”
小曲勉强扯出个笑容,朝里屋努了努嘴:“快去看看你娘吧,她...…”
“小曲!”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院门传来。
戚玉嶂携着封灵籁踏着月色而归,衣袂间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这声呼唤像火星溅进油锅,小曲“唰”地将蒲扇塞进赵生手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赵生哥哥帮我看下火!”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赵生怔忡地望着手中蒲扇,识趣地接替下小曲的熬药任务。
“师父!您可算...…”小曲在两人跟前急刹住脚步,声音里带着微颤,“我都担心得茶饭不思了。”
封灵籁故意板起脸:“小没良心的,就光惦记你师父?”
“才不是!”小曲急得直跺脚,眼睛却亮得像星辰,“姐姐不知道,我连晚膳都食不知味...…”说着突然捂住嘴,“啊!灶上还煨着姐姐喜欢的八宝粥!”
封灵籁噗嗤笑出声,指尖轻轻点了下他发顶:“小鬼灵精。”
小曲转身就跑,“您们都饿了吧?我这就去热饭菜!”
厨房里顿时响起锅碗瓢盆的欢快交响,蒸腾的热气中,小曲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将满心欢喜都拌进了咕嘟冒泡的羹汤里。
“戚大夫,您看这药可是熬好了?”赵生攥着蒲扇,炉火映得他额角沁出细汗,药罐里褐色的汁液正“咕噜噜”翻涌着泡沫。
戚玉嶂闻言,取了块粗布帕子。他手腕一翻,帕子便稳稳裹住了药罐的手柄,将其从火炉上取了下来。
赵生趁机挪到封灵籁身侧,压着嗓子问:“无名姑娘,事情可成了?”
“令堂的大仇已报。”
“当真死了?”赵生喉结滚动,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本想留活口,奈何他武功实在高强。”封灵籁忽然想起那毒发时的可怖景象,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尸骨无存。”
“哈哈哈!!!死得好!尸骨无存!当真是尸骨无存!”赵生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震得院中梨花簌簌落下。他仰着头,泪水在火光映照下像两条猩红的小蛇,顺着扭曲的面庞蜿蜒而下。
封灵籁蹙眉后退,那笑声里裹挟着的疯意让她后颈的寒毛不禁都竖了起来。
赵生却已大笑着冲向母亲所在的厢房,脚步声在回廊里撞出凌乱的回响。
戚玉嶂从厨房端来食盒:“先用饭,待会...我有事相商。”
“正好,我也有事要说。”封灵籁接过食盒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两人俱是一怔。
*
封灵籁慢条斯理地在屋里用完饭,便去洗碗。经过厢房时,隐约听见赵生激动的嗓音和戚玉嶂低沉的回应,像隔着一层纱,听不真切。反正说来说去也就那些事。
她回屋沏好新买的花茶,看白雾在烛光里袅袅升起。茶过三巡,木门终于传来轻响。
“门没锁。”她头也不回地斟茶,青瓷杯里漾开一圈涟漪。
戚玉嶂携着满身药香入内,接过茶杯时袖口扫过她的手背。他垂眸轻吹茶雾,抿了一口笑道:“好茶艺。”
“是戚大夫挑的茶好。”封灵籁望着窗外,一朵梨花正落在窗棂上,“我这种粗人,哪懂什么茶道。”
杯中的茶水映出戚玉嶂微微弯起的眼角:“谦虚。”
封灵籁捧着茶盏,嘴角还噙着笑意,神色却渐渐认真起来:“戚玉嶂,陈大娘她们的仇已报,我也该启程去临安城寻师父留下的秘籍了。”
“明日就走?”戚玉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临安城不比无名镇,那里鱼龙混杂...…”
“怎么个鱼龙混杂法?”封灵籁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星火,“是不是特别热闹?武林高手也多?”
茶雾氤氲间,戚玉嶂的眉头微蹙:“如今朝廷式微,江湖动荡。临安城里英雄豪杰与魑魅魍魉同在,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里...…”他顿了顿,“刀光剑影。”
封灵籁突然笑出声,指尖点着自己乌黑的发鬓,“你瞧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人活一世,管他英雄狗熊,谁惹我我就揍谁。”她歪着头打量他,“你这大夫当得,怎么比七旬老翁还谨慎?操心多了,当心未老先衰。”
窗外的梨花被风吹落几瓣,正巧飘进她杯中。戚玉嶂望着那瓣沾了茶水的梨花,忽然觉得,这丫头真让人头疼。
末了,他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姑娘说得在理。”见她困得眼皮直打架,便起身拱手:“夜深了,你好生歇息。”
封灵籁迷迷糊糊地抱拳回礼,“你也是。”
*
低头望春春未尽,抬头仰夏夏初临。
晨光微熹时,赵生便来接走了她母亲。
他们刚离开,封灵籁手刃疯道士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转眼间传遍全村。
陈大叔得知仇人伏诛,激动得当即宰了头肥猪。他拎着四条还冒着热气的猪腿肉,哼着小曲来到戚玉嶂家。
一进院门,就瞧见戚玉嶂正坐在梨树下穿针引线,细密的针脚在晨光中闪着银光。
“戚大夫又给小曲补衣裳呢?”陈大叔洪亮的声音惊落几片梨花。
戚玉嶂连忙放下针线:“陈大叔是来接陈大娘的?”
“可不是!”陈大叔笑呵呵地把猪腿挂进厨房,“今早刚宰的,新鲜着呢!多亏你和无名姑娘...…”他说着突然哽住,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眶,“这点心意,你们可别嫌弃。”
戚玉嶂连忙摆手:“陈大叔太客气了,救死扶伤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他望着那四条还冒着热气的猪腿,为难道:“这实在太多了,我留一条便是...…”
话未说完,陈大叔已大步流星走向厢房,浑厚的笑声在院中回荡:“一条给你,剩下的是给无名姑娘和小曲的!”他小心翼翼背起陈大娘,走到院门口又回头喊道:“晚上都来我家吃杀猪饭!这么高兴的日子,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那就...叨扰了。”戚玉嶂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封灵籁睡眼惺忪地从房里晃出来,正好看见厨房里小曲兴奋地围着猪腿打转,而戚玉嶂却对着那堆肉发愁。她歪着头凑过去:“怎么了?一大早的...…”
戚玉嶂转头看她时,眼底的愁绪不自觉地化开了:“陈大叔送来的谢礼,我在想这么多肉该怎么处置。”
封灵籁站定在厨房门口,晨光斜斜地照在案板上。四条肥嫩的猪腿整齐排列,皮色白里透粉,肥膘如羊脂玉般晶莹,瘦肉纹理分明似上好的绸缎。
若将它们摞起,怕是要比她腰还高。鲜甜的肉香在空气中浮动,竟无半点腥膻。
“倒是难得的好肉。”她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今日怕是要撑破肚皮了。”
“是啊。”戚玉嶂无奈地摊手,“马上就要走了,这么多肉吃不完可就浪费了。”
封灵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既如此...分些给赵生家和林墨娘家吧。他们孤儿寡母的,又遭此横祸...…”
“正合我意。”戚玉嶂眼中浮起赞许之色。
午后,梨树下的光影斑驳。
戚玉嶂捻着绣花针的手指修长有力,线脚细密匀称。
封灵籁不知何时已立他在身后,忽然出声:“没想到戚大夫连女红都这般在行。”她弯腰拾起一片落在他衣背上的梨花,“小曲总夸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花瓣在她指尖转了个圈,被春风轻轻卷走。
戚玉嶂闻言,耳尖又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