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染血的衣袖擦了擦嘴角,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封灵籁咬牙撑起身子。当她抬起头的瞬间,却怔在了原地。
疯道士那张癫狂的脸正在扭曲变形。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眼白爬满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就像被无形的鬼手掐住了咽喉。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此刻竟露出了孩童般的惊惧神色。
视人命为草芥的人也会有恐惧的时候吗?
“咳...咳咳...…”
突然,疯道士的胸腔剧烈起伏,一口鲜血如箭般喷射而出。那血沫在阳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像打翻的朱砂般泼洒在青草地上。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血瀑止不住地从他七窍中涌出,将道袍浸透成暗红色。
林间的风突然急了,卷着血腥味掠过封灵籁的鼻尖。她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刀尖滴落的血珠与地上的血泊融为一体。
当她的影子终于笼罩住那个抽搐的人形时,她发现疯道士的指甲正深深插进自己的胸膛,仿佛要把那颗中毒的心脏掏出来。
片刻后,疯道士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圆睁着,眼窝凹陷处泛着诡异的青黑色。他的下颌无力地耷拉着,暗红的血沫从齿缝间不断溢出。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仿佛在诉说最后的诅咒,又像是想传递什么给她。
疯道士的血液渗入泥土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周围的草木竟像嗅到血腥的野兽般蠕动起来。草叶蜷曲着缠上他的手腕,树根从地下探出,贪婪地吮吸着尚未凝固的鲜血。整片林地突然变得妖异非常,仿佛都活过来了。
“叽叽!”
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封灵籁左肩一沉,只见一只乌蓝相间的鸟儿正歪着头打量她。它颈间的白羽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黑曜石般的眼睛透着灵性,亲昵地用喙轻啄她的衣领。
当她再度看向疯道士时,骇人的一幕正在上演。他的皮肉如蜡般融化,森森白骨在“咔嚓”声中碎成齑粉。一半骨粉随风飘散,另一半则沉入血泊,被疯长的野草尽数吞没。
不过片刻,那片被鲜血滋养的土地上,竟绽开一簇簇妖艳的粉色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封灵籁怔怔地望着那片妖艳的花丛,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真实的痛感告诉她,这绝非幻梦。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荒诞,仿佛疯道士没有存在过,一切皆是梦境、虚像。
那把躺在花间的锯子泛着暗红的光,铁锈与血痂早已融为一体,在锯齿间凝结成诡异的纹路。
封灵籁蹲下身时,惊飞了几只正在吸食花蜜的蝴蝶。她手指触到冰凉的铁器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是梦吗?
“叽。”肩头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封灵籁将锯子与宰牛刀并排放在地上,两件兵器在夕阳下投出交错的阴影。突如其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当她仰面倒在草丛中时,惊觉暮色尚未四合,天幕却已缀满星辰。那些星亮得反常,像无数双窥探人间的眼睛。
野花的香气混着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星空,恍惚看见疯道士破碎的面容在星芒间一闪而过。
她终于替陈大娘她们报仇了。可林墨娘呢?她此刻是否平安?这个念头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沉入黑暗。
四肢仿佛灌了铅,连指尖都再难抬起。她放任自己沉入这片染血的草地,地为床,天为被,草作枕,星点灯。
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模糊了岸线。
“美鲛人!”
一声急切的呼唤惊到了在封灵籁额间不停跳来跳去的小鸟。那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羽毛掠过她汗湿的额头,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
林墨娘跌跌撞撞地奔回村庄时,脚上的绣鞋早已不知去向。粗砺的石子划破她的脚掌,每跑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淡淡的血痕。可她顾不得这些,脑海中全是无名将她推离险境时决绝的眼神。
她一路逃回来后,先去戚玉嶂家寻他,只因她知村里,只有他会无所顾忌去救无名。
她喘着粗气,径直冲向戚玉嶂的房子。推开木门,屋内却空无一人。灶台上的药罐还冒着热气,显然主人刚离开不久。
“小曲!”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戚大夫在哪?”
“在、在张大叔家...…”小曲闻言,从屋里探出头来,冷不丁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不等听完,林墨娘已转身狂奔。晚风掠过她散乱的发丝,每一瞬的耽搁都可能让那个救她的姑娘命丧黄泉。
她不能再让任何人因自己而死,绝对不能!
林墨娘赤着双足在村道上狂奔,脚底被碎石割出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直到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拽住她的后襟。
“林墨娘!”赵生双目赤红,声音里淬着毒,“你害了我娘,还想逃?”
林墨娘像只被钉住翅膀的蝴蝶,徒劳地挣扎着:“放开我!我要去找戚大夫救人!”
“救人?”赵生冷笑,“先偿命吧!”
林墨娘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砰!砰!砰!”三声闷响,鲜血顿时顺着她的眉骨蜿蜒而下。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她抬起血迹斑斑的脸,泪水混着血水滴落,“求你让我先去找戚大夫...等救了人,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赵生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手帕。他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另一手却温柔地拭去她额头的血渍。
“记住你说的话。”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呼出的热气让林墨娘浑身战栗,“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我要你当牛做马...永生永世。”
林墨娘瞳孔骤缩,在赵生掌中瑟瑟发抖。她本能地向后蜷缩,却被他铁箍般的手指钳得更紧,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下颌骨碾成齑粉。
“怕什么?”赵生忽然松手,暴戾之色如潮水退去,换上一副温柔皮囊。他指尖抚过她下巴上的淤青,轻笑道:“我是你的赵生啊。”
这声“你的”让林墨娘如坠冰窟。她僵立着,任由赵生替她拂去裙摆上的尘土。他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方才的狠戾仿佛只是幻觉。
“去吧。”赵生最后为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我在家等你回来。”这句话像毒蛇吐信,黏腻地缠绕上林墨娘的脖颈。
她转身就跑,背后如有恶鬼追逐。她不敢回头,生怕看见赵生脸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直到跑到张老三家门前,喉间的血腥味才压住那股作呕的恐惧。
当满身血污的林墨娘撞开房门时,正在帮忙的戚玉嶂猛然抬头。她只颤声说了几个字,那袭青衫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
匆匆折返的戚玉嶂对她郑重抱拳,“多谢。”腰间药囊在疾奔中叮当作响。
林墨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终于脱力般滑坐在地。方才被赵生掐过的下颌,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剧痛起来。
*
戚玉嶂踏着暮色寻至河畔时,最后一缕霞光正掠过水面。湍急的河水在他脚下分开,水花溅湿了鞋面。对岸的花丛中,封灵籁静静躺着,仿佛与那些野花融为一体。
他紧张地来到封灵籁身旁,手指在触及她脖颈时微微发颤。少女闭合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一瞬间,无数可怕的念头如鸦群掠过心头...…
他摇了摇头,把脑内那些荒缪的想法揺散,三指稳稳扣住封灵籁的脉门。指腹下传来细微的跳动,让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原来只是力竭昏睡,他摇头失笑,方才那些荒唐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封灵籁的身子,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背上的重量让他心头一紧,比三个月前从海里捞起她时更轻了。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轻呢?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柳絮。
宰牛刀与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弯腰拾起时,锯齿上未干的血迹蹭红了指尖。这抹刺目的红让他突然想起郭大哥家养的鸽子,肥美的乳鸽炖汤最是补气血...…
背上的姑娘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后颈,呼吸温热地拂过耳畔。戚玉嶂定了定神,将人往上托了托,踏着满地星光往村庄走去。
那只被惊飞的小鸟又扑棱棱地飞了回来,轻盈地落在封灵籁的发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戚玉嶂侧过头,故意板起脸吓唬它:“再吵就把你炖了。”
小鸟立刻缩起脖子,黑豆般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着,竟真的一声不吭了。
“戚玉嶂...…”背上突然传来带着睡意的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这到底是什么鸟啊?怎么老跟着我?”
戚玉嶂脚步一顿,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可有哪里不适?”
封灵籁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捏住他的耳垂,指尖带着初醒的温热:“除了困没什么大碍。你还没告诉我呢,这鸟……”
“别动!”戚玉嶂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脚下一空。树枝因两人的重量弯成一道危险的弧线,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封灵籁不明就里地晃了晃腿:“怎么停下了?”
“你...…”戚玉嶂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别乱动。”
“我哪有乱动?”封灵籁无辜地眨眨眼,发丝扫过他的后颈,“是不是背不动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戚玉嶂突然将背上的人往上一托,足尖在树梢轻点,身形如燕般掠向山下:“往后莫要随便碰男子耳朵,尤其...…”他声音突然低了几分,“尤其这般亲近。”
“为何?”封灵籁故意凑得更近,温热的鼻息拂过他泛红的耳廓。
“男女有别,你...…”戚玉嶂喉结滚动,“会吃亏的。”
纤细的手指突然捏住他的耳垂,封灵籁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可我觉着,分明是你比较吃亏呢。”
指腹摩挲的触感如电流窜过脊背,戚玉嶂呼吸一滞,脚下顿时踏空。树枝“咔嚓”断裂的瞬间,停在封灵籁发间的小鸟惊叫着振翅飞起。
“当心!”
天旋地转间,戚玉嶂紧紧搂住怀中人,硬生生在半空扭转了姿势。后背重重撞上地面的闷响惊起林中飞鸟,扬起的尘土中,封灵籁整个人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戚玉嶂!”封灵籁慌忙支起身子,抖落满身落叶。身下人痛苦的闷哼让她心头一紧:“伤到哪了?”
夜色如墨,将两人的神情都吞没在黑暗里。封灵籁伏在戚玉嶂身上,只听见他紊乱的呼吸声,却迟迟等不到回应。
“戚玉嶂?”她声音发颤,双手慌乱地在他脸上摸索,“你别吓我...…”指尖下的肌肤滚烫如火。
戚玉嶂仰躺在落叶堆里,脑海中一片混沌。方才坠地的疼痛本已驱散了那些令人战栗的酥麻,可此刻,随着她带着薄茧的掌心抚过下颌,那股灼热又顺着血脉重新蔓延开来。
“你发烧了?”封灵籁疑惑地碰触他发烫的脸颊,指腹不经意擦过什么柔软的东西,她下意识又按着记忆寻回去。
黑暗中,微凉的指尖正抵在戚玉嶂干燥的唇上。他鬼使神差地轻舔了一下,像沙漠旅人遇见清泉。那点凉意转瞬即逝,却让他渴求得更加厉害。
“别...…”他猛地抓住她欲抽离的手腕,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月光穿过叶隙,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封灵籁这才发现,两人交握的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她脑中“轰地”炸开一片空白,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弹起,踉跄着跌坐在身后的树干前。指尖残留的湿热触感让她浑身发僵,仿佛被浇铸在了原地。
戚玉嶂方才...舔了她的手心?
这个认知让她的思绪瞬间乱成一团。他是摔坏了脑袋?还是中了什么邪毒?
而此刻的戚玉嶂,正溺毙在自己的幻梦里。夜空中的繁星在他灼热的视线中扭曲变形,渐渐聚成美鲛人的模样。那双眼比星辰更亮,笑起来时仿佛揉碎了满河月光。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在血脉里奔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