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敛舟回到部队时,太阳尚在慢慢爬,他先去跟郭师长汇报了下今天的进度,“……警局的同志们马上开始走访收集证据,我估摸着,还能扯出些别的事情,到时候数罪并罚,再拿他立典型,总不会便宜了他。”
郭师长沉吟道,“这件事你盯着,有进展了记得汇报,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江敛舟挺直脊背,“请您指示。”
“出了这种事,乔家的小姑娘再回去当知青,恐怕会受到打击报复,我想着,把人留在军属区……”
这个想法与江敛舟不谋而合,他笑道,“……去医院开个证明,人就能回乡养伤,到时住在咱们这里名正言顺。”
郭师长瞥了他一眼,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怎么就‘名正言顺’了?她哥已经调走了,这里没有她的亲属,恐怕,只有跟咱们的同志结了婚才是名正言顺。”
江敛舟的笑容收了,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师长无奈道,“你别这么看着我,规定是规定。”
这是一个对个人来处检查极其严格的时代,外面的机关查不到部队上来,可作为保密机构,内部的自查自纠也很严格。
乔星云的知青身份一旦失效,按规定要返还原籍,她未婚,来之前的籍贯在父母名下,偏偏她父母就是怕自身一旦不好牵连了她,才远远地送到陕省来插队。
回去怕受牵连,留在这边是最好的选择,便是乔延川仍在这里,最好的选择也不过是找一个看得过去的战友与妹妹成婚。
“若是延川已经结婚了,他们夫妻把星云接到边疆去,虽然苦了点,倒是一个避难的好地方。”郭师长故意道。
“不然,纵是亲兄妹,延川也不好把妹妹留在部队,毕竟年纪大了,要避嫌啊。”话说得意味深长。
奈何江敛舟不接招,他知道师长怕是打着撮合二人的主意,虽有些意动,自己却察觉不到,一心想不能这样趁人之危,便故作不知,笑嘻嘻打趣道,“师长现在怎么兼职做媒了,咱们部队多得是光棍汉,回头我就给你宣传宣传。”
郭师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些人打光棍真不冤,他故意道,“行啊,恰好我们这来了一个漂亮姑娘,这我得好好挑挑,没本事的没前途的就别想了。”
江敛舟的笑容再次消失。
郭师长是过来人,男人对女人有没有那种心思,见第一面就显出来了,他就等着看江敛舟的笑话。
江敛舟板着脸从师长这里离开。
想着已经请了假,顺便去瞧瞧乔星云昨晚休息得如何。
他去时正是半上午,刘桂花已经上班去了,家里按说只有老太太和还没到上学年级的两个小孩。
可出乎他的意料,老太太确实在,院子里还坐了四五个婶子,他接触家属少,只眼熟其中的两个,余下的几位眼生得很。
乔星云带着小孩在院子里玩耍,间或被拉入话题,也只会腼腆地露出一个笑容,脑子里想上半晌,才谨慎地回一两句。
院门半掩着,江敛舟一凑近,就被正对院门坐的一位嫂子发现了,也就不好悄悄离开,只能推门进来。
他未语先笑,进来问了一圈儿的好,认识不认识地统一叫嫂子,而后对老太太道,“是星云的事儿,我有些话要问她。”
老太太就点着头,“那你们两个去外头说,正事要紧。”
江敛舟看向乔星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去外面的巷子里说话。
两人一走,几个中年妇女就头挨着头凑到一块小声八卦起来,“江团长对星云的事儿真上心,这是一从县里回来就上这儿来了吧?”
“他要是对星云有那个意思,别的人还怎么有希望?”
部队的福利好,当兵的工资高,加上强制下乡政策摆在那里,这几年来走亲戚找对象的女孩特别多。
这些嫂子们大多没工作,平时照顾老人孩子,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围在一块说八卦以及给人做媒。
昨日一听说桂花家新来了一位姑娘,今天就跑来探口风,成不成没关系,重在参与。
江敛舟与乔星云出了门也没走远,站在墙根的阴凉处说话,两人间的距离约有一丈远,彼此不敢对视。
江敛舟望着对面人家墙上和泥的稻草杆,将今日拿人的事情说了。
乔星云目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黄土纹理,声音很轻地问道,“那他可能判什么罪?”
“这要看后续取证的情况,你放心,你有军属的身份,他的罪不会轻。”
闻言,乔星云似是松了口气。
沉默了一小会,江敛舟问,“你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转移到少女的身上,目光从她绑着发梢的碎花手绢到鬓角掩在发丛中的黑色一字夹,倏忽又落在饱满小巧的耳垂上,那里穿着一根细短的茶叶梗。
近乎墨色的茶梗衬得少女耳垂愈发莹润洁白,江敛舟的视线定住了,那里似乎安着一块磁石,吸引得他眼神一眨不眨。
乔星云毫无所觉,在这样的时代,她生在一个既显赫又危险的家庭中,习惯了谨小慎微、低调忍让,甚至养成有些软弱的性格,很少与人对视。“还好,我已经住了快一年的知青宿舍,习惯集体生活了。”
江敛舟安慰道,“放心,现在这边的空房少,很快就能申请一间,对了,本来说好我今天过去带你的行李,想想又不合适……等周末放假,咱俩一块去帮你取。”
虽然做好了丢掉行李的打算,但有机会取回来,乔星云也愿意跑一趟。
两人只呆了短短的几分钟,江敛舟脑中思索着再说些什么延长独处时间。
“给叔叔阿姨的信,你写好了吗?”
“还没,怎么了?”
“我也有问题向他们说明,等你写好了交给我,我休假时一起寄出去。”
乔星云笑了,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好。”惊得江敛舟在她瞥过来之前慌忙看向别处。
这天晚上,赵铁军下班回来便告诉乔星云,给她申请的临时住处批下来了,明天收拾一番就可搬过去。
乔星云本不想多话,听到“临时”二字,忍了半晌,才问道,“那房子可以让我住多久?有明确期限吗?”
赵铁军笑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总不会把你赶走的,放心住吧。”
这个时代的很多政策并不像后世一样细致又统一,关于同一问题不同地区都有其自主性,总的来说,师长都知情并同意她暂住这里,不是没眼色到极点的人,不会想着赶她走。
且部队里住房尚算宽裕,她也没有触犯别人的利益。
次日,乔星云跑了一趟营房管理处,拿到了房子钥匙,这边的同志还帮她带了一套全新的寝具,包括被褥、毛巾被、枕头、褥单和一条炕席。
颜色统一都是军绿,但品质不输供销社里的商品。
房子位置较为偏远,相邻的只有一户有人家住,周围还有七八处空院子,再往远了走,就是那边村子里的野地。
统一建起的房子不如老乡家里的院子大,房间只有并列三间。
带乔星云过来的同志说,这边的院子正常可以住两户人家,一家住一间半,但现在的人爱生孩子,一家两三个都是少的,多了有六七个,再加上夫妻俩和老人,“这一间半不够住,就会往外再自己盖两间。”
乔星云听的满脸惊奇,她以前看年代电视剧,知道城市的住房少,像京、沪这样的大城市,都是好几口人挤在一间房里,有的用布帘子隔开,有的做成上下铺,还有的找材料在屋里再搭一个阁楼……
没想到部队也有这样的困扰。
送走那位同志,乔星云本想简单收拾一下屋子,在屋里转了一圈,除了她带来的寝具,就是配套的桌椅板凳,除此之外,半根针也看不见。
这时候的人节俭,若要搬家,必定一分一毫都要带走。
乔星云无奈,只得锁了院子去镇上买东西。
这次添置的东西多了,小到火柴蜡烛,大到苕帚簸箕,都买了些。
回到院子,从里到外扫了一遍,连同屋角结的落灰的蜘蛛网,及墙上糊着的泛黄的报纸上。
这边的院子不通自来水,好在院里打了一口压水井,乔星云先前住的知青院是轱辘井,对这东西不算陌生,研究了一会,就压出水来了。
将屋里的红木家具全部擦了一遍,顿时弥漫着一种尘土与水汽结合的特异味道,打开门窗散了一会儿,情况才好些。
收拾了一遍卫生,乔星云去刘桂花家取脸盆这些杂物时,已经中午了,除了赵铁生,一家人都在。
她填了填肚子,走时要将自己原先买给江敛舟的点心礼物都留下。
刘桂花提着东西追上她,死活不要。
乔星云站在院门口,实在不想为这点东西推来让去,她十分诚恳地说道,“怎么说我打扰了你这两天,吃的用的都是你给准备的,这点东西算什么。”
刘桂花双眼一瞪,“啧”了一声,“你这是臊你嫂子,用的,你都给了钱,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就是这些点心的重量都超过你在家吃的那些东西了!实在不用给这么多。”
那也不能全都拿回去,乔星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两人站在这僵住了。
刘桂花退了一步,“这样,这包桃酥和牛舌饼你留下,这麦乳精和剩下的点心拿回去自己吃,你看你这么瘦,就该好好补营养。”
乔星云又将自己买的几盒烟留下,“舟哥也不抽,给赵哥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