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早产体弱,赵真更加怜惜。
比起对逢光的严厉,他对这个孩子可谓是疼爱入骨,有时候处理公务都会一手抱在臂弯里。
生病了更是几天不合眼的照顾。
他给孩子取名叫赵熠宁。
因为孩子总是生病,他还学习民间的方法,神神叨叨地给取了个贱名,叫黑蛋。
白白嫩嫩的一个孩子,成天被黑蛋黑蛋的叫。
孩子病了好,好了又病,总算是磕磕绊绊地长到五岁。
赵真只字不提什么男孩子要独立,或者给送到皇后那里教养的话。
亲自教他读书写字,练剑习武。
一直都放在东宫里养着。
赵真对嘉柔好,对熠宁好,唯独逢光,他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他越是这样,宝善对逢光就越心疼亏欠,不自觉给他更多的爱。
逢光或许早就认清了父亲的偏心,对他不再有期待,他对宝善愈发依赖景仰。
每次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唤母亲母亲,宝善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逢光十岁就被赵真丢到军营去了。
十三岁那年,他跟着军队去剿匪历练,却重伤回来,吓得宝善当时就晕过去了。
好再他最后修养了好几个月,没事了。
可是这次受伤过后,宝善觉得他忽然变了许多。
他渐渐地不再同她亲近。
宝善给亲手缝制的衣袜鞋子,他都不怎么穿,给他送去的糕点,他就吃一两口。
就连唤她母亲时,都不再那样小狗般依赖,语气客客气气的,莫名就生出一些距离感。
宝善是真的无措了,她不知道孩子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是熠宁见她日日垂泪,跑去把他叫来了。
“母亲别伤心,孩儿……”逢光几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孩儿只是觉得长大了,不该再向从前那般粘着母亲了。”
“母亲以后就多疼爱阿姐和弟弟吧。”
宝善有努力过,可是,还是眼看着这个孩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有一回她病了,迷迷糊糊间感觉逢光来看她。
可是醒来伺候她的人都说没来过,
就像不理解赵真对逢光冷淡,她如今也不明白这个孩子是为何忽然就不愿再靠近她。
……
又过了两年,嘉柔定亲了,能嫁给她喜爱的郎君,熠宁也平安长到了九岁,因为从小习武,身体越来越康健硬朗。
逢光十五岁了,一如既往,对宝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天,皇帝过寿,宝善觉得头晕乏力,身体不适,本想强撑着出席的。
赵真却说已经和父皇禀告过了,让她留下休息。
宝善正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陡然惊醒,发觉逢光竟然在床边坐着。
母子俩已经有许久不曾亲近,宝善看着他年少俊秀的面容,恍惚间竟感觉有些陌生。
“听说母亲病了,我过来看看。”
宝善很高兴,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些话。
逢光目不转睛盯着她,偶尔回应一两句,宫女端药来,他接过喂给宝善喝。
“天气渐凉,母亲好好保重身体。”
宝善也叮嘱他:“嗯,你也是。晚上看书别太晚,要好好休息。”
“孩儿知道。”
逢光又略坐了会儿就起身走了。
宝善这才注意到,他脚上穿的是她缝制的鞋子。
宝善也不睡觉了,满心欢喜地唤宫女拿来针线,打算再给他做一双更厚实暖和的靴子。
天冷了刚好能穿。
她却没想到,这双鞋子永远送不出去了。
夜间,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继续在烛火边用心缝制着。
她的贴身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她面前跪下。
“娘娘!”宫女脸色惨白,泪珠滚滚,“长孙殿下他,他……殁了。”
宝善手里还捏着针线,愣了许久,倏地闭上眼,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
皇帝寿宴上,长孙殿下喝了被下了剧毒的酒,当场吐血身亡,连一句话都没来及留下。
太子悲痛欲绝,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当晚所有相关的宫人还有官员都被严加审问。
一时间,皇宫里人人自危。
宝善踉跄着在宫人的搀扶着去看逢光,他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
面容上丝毫没有留下忽然中毒身亡的慌张怨恨痕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就跟睡着了一样。
宝善将他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她的心在淌血。
宝善一病不起,嘉柔和熠宁忍着眼泪,每日在床前守着。
赵真抱着她,哑声央求她好好吃药,赶紧好起来。
事情严查五日,历经波折,终于水落石出。
是刘贵妃干的。
她受宠多年,母家强势,膝下又有七皇子,早就野心勃勃。
只是太子能力出众,皇帝对他一直都很满意,朝中太子的支持者也众多,必定不会轻易易储,她只能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这两年,皇帝年纪渐渐大了,脾气也愈发地阴晴不定。
他看重太子的同时,也忌惮太子,父子俩常有争执。
刘贵妃和七皇子在皇帝那里勤勉地扮着贴心人,一面哄着皇帝高兴,一面暗中拱火。
她计划着对太子下手。
皇帝的寿宴就是她找准的时机。
她本想用毒酒毒七皇子,再嫁祸给太子。
可不知为何,那杯毒酒送到了长孙殿下那里。
而且毒量加倍,长孙殿下喝了一口就毙命了。
刘贵妃哭着喊着自己是冤枉的,她说那酒本是给七皇子喝的,她不可能下那么重的毒害自己的儿子。
她说一定是有幕后之人故意借机行事好扳倒她。
她走投无路,言语间直指是太子和皇后做了这件事。
皇帝被她气疯了:“你个毒妇,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会对自己儿子下手!”
“逢光已经死了,他会害死自己和宝善的孩子!?”
皇帝不再听她辩解,直接赐给她白绫,将七皇子给幽禁起来。
……
宝善一这病就是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
赵真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搂着她,哄着她。
“宝善,我们还有嘉柔和熠宁。”
“他们见你病成这样,每天都吃不下睡不好。”
“你要振作,快些好起来。”
皇后来看过她好几次,看着她瘦削苍白的面容,连声叹气。
“逢光定也是不愿意见你这样。”
“真儿和两个孩子都需要你。”
“你别太伤怀,要赶紧养好身体啊。”
深夜,宝善的泪水一次次地打湿枕头。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世上,只有她在为逢光的离去感到伤心。
赵真每日督促她吃药,哄她吃饭,还把她爹娘接进宫来陪她照顾她。
又过了一个月,她的身体总算是勉强有点起色,能下床了。
这日,她想去寺庙去逢光祈福。
她难得想出门,赵真自不会阻拦她,只是朝中有要事走不开,便让熠宁陪着她去。
宝善在佛像前虔诚跪拜,熠宁在门口吩咐人去把披风拿来。
忽有一名僧人过来,一语不发地往宝善手里塞了一个纸条。
宝善一惊。
“母亲,怎么了?”熠宁一回头,只看到那僧人从宝善身边离开,疾步过来询问。
“没事。”宝善心脏狂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并没有实话告诉他。
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里,熠宁一直陪在身边,她没找到机会看。
直到一路心神不宁地坐着马车回宫,她说想一个人休息了,屏退众人。
熠宁可能察觉她情绪不对,硬要留下陪她。
宝善好说歹说,他才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门被关上,宝善又坐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将手心里已经有些被汗水湿濡的纸条展开来。
上面就三句话,宝善才看第一句就瞳孔剧烈震动。
全部看完,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那揭露真相的一字一句就犹如无数把飞刀,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身体晃了晃,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她揉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宝善!”赵真惊慌地冲进来,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宝善用浑身力气推开他,艰难地站起来。
她唇边猩红,眼眸里满是悲恸的泪水。
“光儿他……”她的声音虚弱和破碎,“不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赵真几不可察地停顿须臾,皱眉道:“宝善,你在说什么?光儿怎么可能……”
“我从前就一直想不明白。”宝善扬起手中的纸条,哭着笑出声来,“为什么你对光儿一点爱都没有,为什么你非要将我们母子分开,为什么他被害死了,伤心的只有我!”
“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
“其实我当初生的是女儿,光儿是你换来的。”
“等熠宁长大了,他就必须死,以免以后事情败露,留下后患,是不是这样?”
赵真朝着她靠近一步,伸手想要抱她:“宝善,我……”
“我问你是不是?!”宝善拔下发钗,抵住自己的脖颈。
她的手很用力,皮肤渗出了一颗颗的血珠。
“好,我不动,你把东西放下。”赵真面色一白,不敢再近。
宝善的手却更刺入一分。
赵真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红了眼眶,咬牙道:“是,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宝善浑身冰凉彻骨:“所以,你和母后,还有许莹将计就计,联合做局,将那杯毒酒送到他手上,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害死了他。”
赵真腮边一紧,含泪的黑眸幽沉不见底:“谁给你的纸条?”
“你今天出去都见了什么人?”
“最后一个问题。”宝善哽咽住了,她努力缓了缓,才道,“光儿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天晚上,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死?”
赵真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十三岁那年,他应该猜到了。”
宝善恍惚了。
所以十三岁那年受重伤,其实就是赵真借匪徒的手相解决他,但是没有成功。
逢光很聪明,应该是发现了端倪。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巨大的隐患。
有了熠宁,他迟早会死。
所以他从那以后,故意疏远她,不再和她亲近。
就是怕他死的时候,她太过伤心吧。
寿宴那天晚上,他应该知道是最后一面,还是忍不住来看望她了,还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鞋子。
看她的每一眼,都那么深刻,就好像要深深记在心里。
吧嗒,手中的发钗再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宝善身形不稳,跌倒在地面,泪如雨下地喃喃:“是我害死了你,光儿,是我害死你的……”
赵真是因为她,才将逢光换到东宫来的。
如果没有她,他会有父母的疼爱,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度过一生。
而不是在这皇宫里被利用,被冷待,然后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的死期到来。
到了最后,都被榨干仅有的价值来拖刘贵妃和七皇子下台。
他才十五岁,在这吃人的皇宫里,他背后空无一人。
喝下毒酒的那一刻,他该有多痛啊。
宝善肝肠寸断。
赵真将浑身颤抖的她搂紧怀里,哑声道:“是我害死他的,所有的罪孽我来承担。”
“你不要怪自己,宝善。”
“你没有任何错。”
宝善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她昏过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偶尔眼睛睁开一条缝,床前人影憧憧。
她依稀听到皇帝皇后的声音,嘉柔和熠宁的哭声,许莹也抽噎着在她耳旁对她说了许多话
赵真好像一直没离开,宝善被他抱着怀里,衣襟都被他的泪水浸湿。
宝善失去意识,再次醒来时,赵真提着剑站在床前,背影都透着一股阴沉暴戾。
屋里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太医。
“让他们,走吧。”宝善虚弱到只剩下气音。
赵真忙扔了剑,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面颊轻蹭。
赵真让他们都下去了。
“那个孩子呢?”宝善吃力地问他。
“寄养在一个富贵人家,对她很好。”赵真神容憔悴,握她手的力道极重,好像生怕她忽然消失不见一样,“我带她来见你。”
宝善轻轻摇头:“不。”
如果不小心暴露,对赵真,对那个孩子,都是灭顶之灾。
不如就让她平安顺遂地继续过下去。
这皇宫,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宝善让嘉柔和熠宁进来,两个孩子紧紧地扒在床边望她,母亲母亲地唤着,眼睛都肿得像核桃。
宝善晃神看他们良久,才轻声说:“阿真哥哥。”
“我在,宝善。”
“我陪你够久了。”宝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了,“现在,我要去陪我的光儿了。”
“不,不。”赵真满脸泪痕,恐惧摇头,“你要陪我,你要一直陪我。”
“我不能没有你。”
“我求你了!”
宝善还是闭上了眼睛。
宝善飘至半空,看着赵真抱着她,哭得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嘉柔和熠宁已经哭到失声。
屋外跪了一地的人。
皇后和皇帝互相搀扶着赶来,皇后还没靠近床边,就往后倒晕过去了。
许莹一路飞奔,却止于门口,没有进屋,失了魂似的静立。
宝善恍然记起,许莹之前在她耳边对她说的是,那个纸条是她的妹妹许娇递给她的。
当年许国公想要许莹当太子妃,却因太子对宝善实在执拗,坚决不肯另娶,最后只能歇了这心思。
可许莹的继妹许娇却对太子芳心暗许,图谋多年。
或许是许莹在她那儿露了什么破绽,她大概知道了逢光之死的内情,便趁着宝善还在病中,用那张纸条,给了她致命一击。
果然,太子妃遭受重创,雪上加霜,病到无药可医。
许莹求她醒来,不要如了恶人的愿。
许莹说会为她报仇。
宝善看到了她身上的血渍,想来这个“仇”她已经报了。
可是这对宝善来说,不重要了。
宝善忽然若有所觉的一回头,看到了同样和她飘在空中的虚影。
是对着她柔和笑着的逢光。
“光儿!”宝善急忙向着他奔去,“光儿,母亲来找你了!”
逢光的影子却朝旁边躲开。
“光儿,你在生我的气吗?”
“母亲以后会陪你,不会再离开你了!”
逢光摇头,在她再次试图靠近时,猛地向她伸手一推。
一阵跌落万丈深渊的猛烈心悸过后,宝善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意识逐渐回笼,她浑身冷汗,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床上。
屋内柔和的灯光映照着身侧的男人,面容年轻英俊,是赵真。
宝善手里紧紧握着那枚发烫的紫色宝石,圆滚的肚皮下,孩子用力的踢打着。
她没死。
刚才真实漫长到仿佛是亲身经历过的十几年,竟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