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黄昏,六娘终于将稿图复原个大半,当真兴奋坏了,可惜副画稿细节上似乎远没有当日的繁复了。
只是时间来不及,若要再繁复些,工期上又要拖延几日,便当真错过了时日。
如今这般,已是极好了。
六娘这回将她的画稿珍之又珍的放好。
她盘算着明日该送去哪家铺子里刻印。
方家的铺子工期短,只是要经手好几个人,做工难免粗糙些。
李家的铺子是李匠头自己做的,做工及其细致,只是工钱上花费难免多些……
她掂量着钱包中的纹银,抿唇想了想。
罢了,也只是这一次而已。银钱,她慢慢攒着,总有积累到的一日。
六娘打定了主意,便将东西封到一处,等着明日送去刻印。
年节刚过的时候,孟叔请人卜了吉日,便将给孟简之加冠的日子定好了。
及冠的前一日,孟简之要去普济寺选时辰。
那之前,孟叔请顾翁戎一家用晚膳。
孟简之对六娘依旧淡淡得,可是他对顾翁戎却不能说不恭敬。
晚膳后,六娘沿着长长的巷道送孟简之去普济寺。
直到走到巷子口的大树下,六娘从袖管内取出一个福袋,递给孟简之。
“孟哥哥可以帮我把这个挂在普济寺的祈福树上吗?”她笑盈盈望住他。
孟简之从六娘身上移开视线,接过她手中的福袋,道了声,“回去吧”。
六娘乌黑的眼眸敛着秋水,嘴角的笑涡酿出浅浅的欢喜,点点头。
孟简之看着六娘的背影,收回视线,自己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不安感压的他心头丝丝烦闷。
他垂头用修长的食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尖,随后将福袋拢进袖口,疾步而去。
普济寺的主持给他算定及冠吉时,将时辰写在长长的字条上。
孟简之随意看了一眼,合掌道谢。
“请问主持,祈福树在什么地方?”他想尽快帮她挂上去,了却一桩心事。
“施主,那位施主,正是在祈福树下等你。”
孟简之之前本想再去求见那位县令,没想到,县令也正记挂着他,托人约他在普济寺见面。
他点点头,随着主持向外行,到了后院,主持没有再向前,示意他独自过去。
孟简之独自上前见了个礼,县令正坐在一株梅树下的棋桌旁。
孟简之向桌面扫了一眼,桌面上一盘残局还未下到一半。
“孟解元,我们手谈一局?”县令将残局打散。
孟简之抬眸看了县令一眼。
县令却又道,“你母亲当年最擅棋道,未出阁时,前朝的上京没有一位闺中女子是她的对手。”
孟简之闻言,顿了顿,敛眸,撩袍坐在了县令对面。
县令嘴角一弯,先手落子,道,“孟尧不过是个区区营造,你母亲这样的世家小姐在闺中时就有无数人爱慕,他能娶到你母亲,当真是泼天福气。”
孟简之手撵白棋,缓缓落子,没有应话。
天边的下弦月默默坠在天边。
六娘就着月光赶路,他送孟简之的冠礼,还未及取回来。
“李大叔?”六娘轻轻扣门。
“六娘?快来,你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
六娘跟着进来,将包好的东西打开,又细细地瞧了瞧,眼角弯了起来。
“还满意吧?”
六娘才从那印上移开视线,将钱递了过去,“嗯,李大叔,麻烦你了。”
“这么用心,这是送给孟解元的及冠礼吧?”
六娘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将东西包好。
“大叔来不及准备东西,帮大叔带一声恭贺。”
“大叔已经帮六娘将最好的给孟哥哥了,我会帮大叔转达的,大叔再见。”六娘欢喜地推门告辞。
起风了,六娘忽然感觉有些冷,将领口立了起来,明日,就要将这东西送给她的小郎君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风吹得祈福树上的锦带随风摇晃,树枝上日前积的薄薄一层雪飘了下来。
孟简之的白衫显得愈发单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唇色开始泛白,撵着棋子的手青筋凸现,“县令大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的声音里竟是毫不压抑的速杀之气。
孟简之稳稳落子,抬眸冷冷看向县令。
县令看着棋盘的棋局,才发觉才刚形势不明的棋局,只这一子落,便围了他个片甲不留,一败涂地,原来刚才的势均力敌竟然是一招招的瞒天过海。
县令缓缓抬眸。
今夜,他是第一次对上少年的眼眸,前一刻彬彬有礼的少年,此时突然气势凛人,他竟被这少年的气势陡然唬住。
片刻后,县令对着他弯弯唇角,“孟尧什么都不说,我却不忍见贤侄活在混沌中。”
他见孟简之一双嗜血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不言,又调笑道,“更不忍见我那风华绝代的远房表嫂,被遗忘在那些独自哀嚎啼哭的夜里,
孟尧是个连仇人名姓都不敢提的懦夫,贤侄,你呢?”
孟简之陡然将手中的余子,掷到棋盘之上,噼里啪啦如碎珠落盘。
县令却看着他,哂笑。
他起身,走到县令身边,他缓缓倾身,单手抓着他的领口,逼视他,像一只孤狼般凶狠孤绝。
他的动作让人甚绝压迫,县令来不及反应。
理性一遍遍告诉他,他不会对他怎样,可此种情形下,他却忍不住心悸,他看了眼孟简之握着他的领口的手,强撑着笑道,
“解元郎,前途无量,佳人在旁,可还会在意你那苦命的娘亲,当年是怎么换回你父子性命的?”
孟简之抓着他领口的手开始泛红,半晌后,他砰一下松开手,县令猛地往后一仰,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孟简之收回视线,掏出帕子细致入微地擦了擦手。“下次,”他挑眉看了眼县令,“县令大人若还有兴致叫简之来手谈,简之定然会奉陪到底。”声音如来自无间地狱。
县令望着这少年的背影,稳了稳颤抖地双手。
月色朦胧。
孟简之转身缓缓从院子中走出来,他握紧拳头,拼命平复思绪,可才刚县令提及的画面,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复刻。
他觉得自己头脑开始不清晰,心头一把无处可发泄的怒火,正在被他慢慢用自己这些年来的思念,自责,愤懑一点点燃起来,他已然无法控制这怒火了。
寺院有沙弥见他双眼甚红,急急跟上来扶住他,“施主?可要帮忙?”
他站住步子,回头看了眼沙弥,用手捏住自己的眉尖,摇了摇头,合掌向他道谢。
小沙弥刚收回手欲走。
他一松手,一枚香囊自孟简之袖中掉落,里面装的却不是香,是六娘之前让他挂起来的福袋,袋中的红布条露出了一半。
孟简之步子一陡然停,他缓缓弯腰捡起那福袋捏在手中,脑海中忽然浮现扎着红色发带的六娘递给他福袋时笑盈盈地模样。
那些不堪地,残忍地,模糊地画面在那一瞬似乎从他脑海中消逝。
他默了半晌,便转身往回走,他要给她将这东西挂上去。
他正欲将散落出来的布条塞回去,却突然看到漏出来的半截布条上写着‘孟哥哥’。
他站在那里,呆着,鬼使神差还是打开了布条。
“愿孟哥哥金榜有名,青云直上。”
孟简之一愣,随后轻呵一声,捏着布条,忽然不知道自己心中汹涌的是什么情绪。
他还以为她会为她自己祈求富贵荣华,再不济也是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哪里有人祈福尽是为了旁人?!
孟简之看着孟哥哥三个字,紧紧捏着布条,指尖泛红。
*
孟简之中了解元,汝宁县的一众人等都欲参加孟简之的冠礼,孟叔希望一切从简,便请了一应熟客,旁地人则额外送去谢礼。
顾翁戎是孟简之的恩师,自然是要做正宾的。
赵仕杰则被邀作宾赞。
孟叔和赵仕杰忙着迎请,礼节俱全后。
终于在家祠前举行加冠之仪。
顾翁戎洗漱净手,依次给孟简之加冠。
孟简之今日束发而立,显得眉眼舒朗,丰神俊秀,可他抿着薄唇,加之耸然挺拔的鼻梁,又添了几分凌厉之色。
六娘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小郎君已然长大了,出落得风度翩翩。
顾翁戎依次给他加冠唱诵,一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吉月吉曰,刚刚加冕。抛弃你幼年的志向,顺尔成德。长寿吉祥,从而赐你们洪福祥瑞。”
次加爵弁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礼仪便成。
顾翁戎给他赐字‘行舟’,取他秉性坚韧,无论顺流或逆水,愿他总能直挂云帆,拨云见日的好意。
六娘抿了抿唇,这个字还是六娘和顾翁戎一起为他选的呢,她想着,日后他便可以天高海阔地去实现他自己的志向了。
可不知道为何,六娘心中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她的小郎君长大了。
她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着束发加冠的孟简之许久,和少年时的孟简之,和年少莽撞的她告别。
直到宴礼都结束,众人渐渐散去。
“六娘,人都散了,你不回去休息吗。”
她侧头看着孟叔,孟叔上年纪了,她从孟叔的语气里听到了一重重的疲惫。
她看着孟叔神色,走上前去扶着他“孟叔,您怎么了?可是这几天准备孟哥哥的加冠礼太过疲惫了?今日,孟哥哥的加冠礼很顺利呢。”
“是啊,是有些累了。”
六娘看着孟叔鬓角花白的碎发,一时有些心疼。
孟叔回看向她,见她手中的东西,便明白了,小女娘一心惦记着他的傻儿子呢。
孟叔心中对六娘升起丝丝愧欠之感,他不知道,他当时执念将人家天真明烂的小女娘捆绑给自家的儿子,是否是错了。
“去吧,去找简之吧。”
六娘笑盈盈应了下来,拿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去找他,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中意她给他的东西。
孟简之此时在院外那株大树旁站着送客。
赵仕杰站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六娘犹豫着未上前的身影,赵仕杰似乎觉得笑,不知与孟简之说了什么,走到别出去了。
孟简之忽地回头看她,六娘脚下的步子一顿。
她看见他的神色,心里一慌,她觉得今日的孟简之有些不同,她歪头看了一瞬,想不明白,只好走上前去。
她笑道,“孟哥哥,这是我送给你的冠礼。”她伸着手,将手中的紫檀木套印递给他。
她做的紫檀木套印,莲花托底,两鹤立旁,印纽尤其繁复别致,难见其二。
套印里面的则是一个玉麒麟。
她在文硕楼画图纸时想,他这样的读书人,应该会喜欢麒麟的寓意。
可他却没接,他垂眸看着她,始终淡淡的。
六娘也呆呆地看着他。
终于,他瞥了眼她手中的东西。
“日后,不必再花心思在这等俗物上。”他音色漠然。
六娘站在原地,仿佛没听清他的话似的,不解地愣住。
直到他从她身边擦身走远,六娘才回过神来。
他说,这是俗物。
文中及冠的话术,引自《土冠辞》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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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