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船上下来的人似乎都很急,白衣女童个子小小就算已经在奔跑,还是很快被后面熙攘涌过的大部分人超过了。
等到终于进入街道,人群的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懵懵地站在城门口的戴白色兜帽的小朋友和一对腿脚已不太利索了的老年夫妻。
这里的街道都装扮得花花绿绿的,进城之后桃之遥东看西看的,觉得有些新奇和奇怪。可是现在天色不早了,还是应该住一晚上再进山。
“不好意思,本店已经满客了。”
“打烊了,打烊了,没客官退房,没房。”
然而每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女童的一只小腿刚要迈进门槛,就会被柜台后面的人挥挥手给拒绝掉。
终于在街的尽头,小狐狸找到了一家仍有房的客栈,身后那对衣衫朴素的老夫妻也接连后地进了门。
“你们,住店?”柜台里是一个颇有腰段的老板娘,可以看出厚重的脂粉下掩盖是略姣好的面容。
“嗯嗯。”桃之遥仰起白白的小脸点点头,她这次身上带来的铜钱应该还是可以住得起人界的客栈的。
“老板娘,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家店,该不会也像这个城里其他家客栈那样不像话吧?”
在桃之遥身后,那对老夫妻中腿脚还算利索的老爷爷,已经白了的胡子茬子硬硬地撅着,颇有些气愤地举起拐杖指指外面,发问道。
老爷爷身旁的被搀扶着的老奶奶见状眯着眼睛转过头拍了拍老爷爷的手,像只老去的慈祥猫咪,老爷爷低头看了眼老奶奶的手,便抬起头睨着掌柜噤了声。
“本店没特殊服务,但只有通铺,接受得了吗?”
老板娘挑眉笑着,是个颇为泼辣的性子。
桃之遥闻言有些担忧地眨了眨眼睛,通铺的话,夜间是不是就不可以变回狐狸啦,但是身上背着的这么多的天樱果或许也可以支持一下下。
戴白色兜帽遮住发顶的女童从小包裹中掏出了一些铜钱捧进了柜台里。
支拐杖暴脾气的老爷爷听了这话,才算是顺了心气,也在柜台的地方付了钱就扶着老伴儿上楼去了。
等到这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木质楼梯的转角之后,店内又跨入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身影。
是一个女人,这人带着一顶大大的斗笠,斗笠下正是苍白俊俏的面容,外带着一双上挑而冷漠的凤眼,分明衣着朴素,却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矜贵。
“住店。”清冷的声音响起,让老板娘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几眼,却觉得怎么也看不清记不住面容。
白衣女人的身影也消失在楼梯口时,老板娘扶柳思施施然地拢了拢肩上的披肩。
今天的生意怎么倒这样的好。
客栈的楼梯是木质的,桃之遥噔噔噔地跑上楼后,却发现长长的走廊内,到处都是紧闭着门的房间,她也分不清所谓的通铺到底在哪里,只好一间间地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偏僻的门是虚掩着的房间,一推开面窗的一面是长长的木板搭置的通铺,通铺的一角摞着一列的被子。
咦?没有人耶。而且很干净。桃之遥将小包裹放下后,开心地对着明亮的窗子望了望,刚才身后的那对老夫妻也跟着说着话相互搀扶地走了进来。
“我说我们该赶早一点五更的那趟船……你老婆子非说要赶天亮,要不现在哪用在这个破地方落脚……”硬胡茬的老爷爷一边扶着老奶奶在床榻上坐下,一边仍不断地嘟嘟囔囔。
“啊……”老爷爷收拾好他们的行李,觉得放心下来,此时,突然一声声响就突兀地在隔壁房间响起。
老爷爷瞬间就一下子黑了脸炸了庙。
“啊……”又是一声。老爷爷气喘愤怒地胸膛马上就开始剧烈地起伏,什么也不听地拄着拐杖往楼下走去,“我找他们理论去!”
桃之遥转头看着老人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听着噔噔噔地下了楼,转过头来便看着老奶奶慈祥地看着她。
“小朋友,你见怪,不要害怕……”
“我们是住在这边的山里的,自从这边的延乐城建起来后,二十多年来,我家那个老家伙从不愿意在此落脚,觉得这里不好……”
这里的城?桃之遥听后也歪着脑袋想道,小时候她从初有灵智起就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后面的柔怀山里,确实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城。
但是人界的事情,对于妖兽来说本来就是沧海桑田的嘛,都是变化得很快的。
“吱呀。”此时房间的木门关上,是新有人从外面进来。
身后来人传来的气息却让桃之遥瞬间浑身僵直,反应了几秒后眼睛眨眨,赌气一样的鼓着脸颊低头将小脸埋进了大大的兜帽,也向着楼下跑去。
狐狸的嗅觉可是很灵敏的,怪不得这几天她每天早上醒来就会觉得身上留有让她很思念很眷恋的气息,原来阿音真的就一直都在她身边。
幼妖还年幼,一时觉得心中分不清悲喜,只觉得脑子乱乱的,第一想法就是想要跑走。
楼下的大堂之内,一张木桌上摆着三五盘的丰盛菜肴,老板娘揣着手,正在柜台之内平静地看着柜台外胡子都气得吹起来的老爷爷在神情激动地控诉。
“老板娘!你说此店是不提供特殊服务的,那你这楼上的房内都在干什么!干什么!”
“哦,你说她们呀。”已是傍晚了,老板娘扶柳思的妆已经花了,懒散地靠在柜台上回道,“这个可与您这位客官所说的性质是不同的,她们可不是在接待客人,这可都是她们自己的情郎呢。”
老人一时语塞,眼神向外一瞟,脸色涨红,心里想道那等到了天亮他们还是要赶快退房的为好。
“今夜您是别想了,这个城里除了本店之外可都是做您老人家讨厌的那种生意的哦。”老板娘低下头一边打算盘一边悠悠地说道。
“冬至啦!下雪啦!”
突然,外面的街上爆发出一阵骚乱,在客栈内人目之所及的窗外,如同倾倒般,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下得又急又大,仅几瞬地面上和临街店铺的铺盖上就盖满了一层。
桃之遥却看着被街上店铺里的灯火照得亮亮的雪花,和周围其他窗子外能看到的远处隐在夜色中的黑黑的山林难过地将帽子中的耳朵垂下。
她已经太久没回人界度过过冬天了,忘记了人界与妖界不同,季节的转换都是突然之间的,如果等到了明天早上,这里和母亲所在的山中一定都会被厚厚的大雪掩埋。
“啊呀,又到了冬天啦,柳思,今年你的店里可还有宿位呀……”此时,一位乌发从束冠内掉下来得差不多的乌衣男子,狼狈地从门外跑了进来,面上还带了一个系带的黑木面具。
在临街的酒楼之上,旅客们支窗看了看窗外,一阵摔碗骂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是身后那些穿红带绿的女子们晃着酒杯喜上眉梢。
每年冬天初至这场雪,城里想要清干净,少说也要两天,这下,倒是能再多赚上一些了。
客栈内的楼上也有些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下来了,男人们纷纷趁着大雪还未下到完全无法行走快速离开。
“每年冬天来临的日子,你倒是掐得很准。”
扶柳思扭着腰从柜台后面走出,肩上已加厚的披肩下端的穗子摇荡,对着那名乌衣男子揶揄了一声,走到大堂间的饭桌旁看着店内的各位客官说道。
“看来诸位客官短时间内是走不了。”
“这个时候呢,就要多学学这位每个冬天都来投奔的客官,别先想东想西的了。”
“晚膳时间也到了,快先来尝尝本掌柜的手艺。”扶柳思扫了一眼,清点了下人数,轻笑一声,敛裙支头坐于了木桌之前,腕上一只宽松的红玉镯子滑了下来,直滑到了小臂四分之一处。
因为一直惦记着身旁带有着心爱伴侣气息的女人,小狐狸一直觉得心里乱乱的,没有什么胃口。
但见到大家都落座了,连刚才那个暴脾气的老爷子都粗着气红着脸,在楼梯间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奶奶下来,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乖乖入座。
化为人形的幼妖夹了一块菜食放入口中,马上就露出了星星眼,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还是她熟悉的人界美食的味道,这家店里的饭好好吃。
“砰!”此时,突然刚关上的店门的被几个腰跨兵器的着青色软甲的大汉一脚揣开,打破了大家晚餐时的安宁。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池问春的女人,把她交出来!”门外越下越大的大雪中领头一个大汉砸了半边的门,一脚踹翻了门边的板凳,厉声问道。
今天雇主本来派他们来将这个叫池问春的女人搜到带回去,谁想到半路上赶上了入冬这个时刻,不出两个时辰这雪一定会埋了回去交差时的路。
“哟,各位客官,本店小本买卖,可经不起各位这么砸。”
一声拐着弯的妖娆之声响起,老板娘扶柳思从柜台后面慢悠悠地走出来,立在了那几个大汉面前。
“本店从来就不曾接待过一位叫做池问春的女子,各位客官还是请回吧。”
“滚!”突然一声厉呵响起,大汉粗壮的手臂一挥,向着扶柳思那插满珠花的头部就挥舞而去。
为首那名大汉的面容凶神恶煞。只要是他们想要捉的女人,就还没有捉不到的,他们已经拷问了数人,这池问春分明就在这里,他们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今天这个人,他们要定了!
大汉的目光落在吓得僵在原地的众人中的一个白衣幼童身上,狞笑着举起一只匕首,另一只手就要去掠夺挟持。
在这个地方混了这么久,这里的人都什么性子他已经都熟习了,总要搞出些人命来才会乖乖听话,今日事件紧迫,不如直接下手吧,桀桀桀!
“啊!”但还没等碰到那女童的衣角,大汉便捂紧了血液飞溅而出的手臂,发出了一声惨叫,那手臂的断口处还闪烁着未灭的金光,大汉死死盯着那断口,忽然哇得一声吐出了献血,什么也不顾地惨叫着,站起来几个人都见鬼般踉跄地跑了。
“阿音……”被吓坏了的幼妖被身后站着的白衣女人揽在怀里,将脸埋了进去,不经间叫出了一声依恋的嘤咛。
凤翎音闻言身姿一顿,美人之目微眯。
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伴侣还年幼,想必识出自己大致不该是靠妖力,而是一些妖兽种族的天赋。因为之前日夜相眠,自己的小伴侣已经记住了自己的气息。看来就算是再小的狐狸也是狐狸呢。
然而幼妖也只是展现出了一瞬间的依赖,等这短暂的骚乱结束后,只是蹭了蹭就又跑走了。
妖王大人的眸间不禁一黯,果然还是不行吗。
老板娘扶柳思一见到这情形,本来僵硬紧绷着的笑容渐渐松弛了下来,也松了一口气,接着转身从楼梯角出接出一个着鲜艳裙袄的瑟瑟发抖的女人。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已经从良了,不要碰我……”
女子的神情显然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的癫狂,眼睛瞪大着,不停地发抖和念叨。
咦?桃之遥的目光却看到了那边楼梯上还有着一个带黑木面具的身影,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接着又收了回去。
“问春。已经没事了。”扶柳思看着池问春那张脸,突然垂下眸子,轻轻说道。接着又仗义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她的后背上轻拍着安抚着。
“不要……不要。”池问春念叨的声音随着情绪的平复,慢慢的小了,最终终于停了下来,整张颇具姿色的面颊经此一遭,变得像是一枝遭了风霜的花朵,接着流下泪来。
这位大姐姐怎么哭了。小狐狸见状也凑上前去,转头看了一圈,最后从桌子上寻了块抹布,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谢谢你小朋友,也谢谢你的……姐姐。”扶柳思见状笑了,摸了摸面色白软的女童的头,又抬起眼,暗夹着感激的目光落在远处长身而立的那道白衣身影身上。
之前她总听闻有些修道之人为了匡扶正义会对民间之事出手相救,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了一位。扶柳思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地面和门口破碎的木门,低下头,脸色又白了白。
在大家全都静默的间歇,楼梯口突然咚咚响起,下来一个束冠乌衣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就是静静地开始复原起大堂里的桌椅板凳,还笨拙得特意从哪里搞来一块抹布先擦了张长椅小心地推到了池问春的面前。
扶柳思好笑得看了他一眼,接着整顿了状态般的拍了拍手。
“刚才让各位客官受了惊吓,柳思再去做几个小菜,作为赔罪。”
这般的骚乱似乎在这个小城里似乎并不算什么大事,没一会儿整条街的酒楼就又隔着雪帘喧闹了起来。
晚饭吃饱饱后,桃之遥就上了楼,在路过楼梯拐角的时候,作为耳力很好的妖兽,桃之遥很轻易地就听到了刚才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离开的那位乌衣男子正在角落和一位女子聊着天。
“问春…你不要伤心了……”桃之遥走过去路过时还看到那戴面具的乌衣男子揽着女人关切的一下下钝钝地拍着她的肩。
哇,原来他们是一对伴侣呀。小狐狸站在廊间懵懂地想道。
想到刚才在吃东西时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的那个白衣身影,幼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她也好想念和阿音在一起时候的幸福生活,也好喜欢阿音,可惜阿音并不是一只适合她的妖兽。
人界从进入冬至的这个时刻起,就会迅速地降温,夜间通铺上睡着的大家都入睡后,桃之遥裹着小被子趴在铺上边看着远处黑黑的群山边吃果果,咬着咬着就垂下了水汪汪的双眼。
天气好冷,好想变回狐狸,狐狸毛才比较暖暖。通铺上小小的女童侧躺着,将自己蜷缩起来才变得暖了一点,抱着被子委屈巴巴,慢慢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夜色之中,铺前有一白衣裙摆铺散,不多时,女童呼吸均匀下来的身体便被白色衣裙的袖摆所掩盖。
早些时候,在城内的某间酒楼房间里。
只燃着数跟烛火的堂室之内有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阴沉着脸,手里拿着一杆烟枪,狠狠吸出又狠狠地吐在正跪在地上的一个大汉脸上。
“所以,就是人你没有给本官带到?”
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普通女子都捉不到,那他高价雇这些青刀帮没用的修士干什么!
为首穿青胄的大汉面上被烟雾蒙住,握紧双拳,脸上的肌肉抖了又抖,终究是把这份折辱吞了下去,嘶声说道。
“并非是属下无能……而是……”
“而是什么!”男子的烟枪敲下来,在椅子的扶手上敲出咚得一声巨响,厉声发问。大汉颤抖着将怎么也止不住血的断臂露出,上面隐有的金芒仍在流转。
男子凑近看着,渐渐地那脸上的调笑之色僵住,眼睛越睁越大,几乎要把手中的烟枪抖掉,满脸可怖的惊恐。
坏了!他当官之前也是个行走江湖自认见多识广的人类,这金色的波荡,分明不是人为,而是妖力!而且这还是…还是……
近年来他刚替上面的主官收罗美妾赚了些钱,还没有花,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不能!
“快!快走!”锦衣华服的男子突然站起来就要往外跑,撞开了数众之人,神情疯癫,跑至门前却发现大雪封门。
突然,男子用迅速瘦得只剩骨架的手捂住了嘴,指缝里汹涌地渗出来了鲜血,身后众人也纷纷爆裂,血迹也如同尘埃般飘散,从此便消失在了这人世间。
不远处,大雪纷飞中有一白衣美人立于屋顶之上,指尖微勾,转身便隐入了夜色。
第二天早晨,桃之遥是被和煦的阳光照醒的,小狐狸满怀希望地噔噔噔跑下楼便看到木门之外还是高高地堆积着与客栈一层等高的积雪。
幼妖郁闷地将两只小手贴在有如切糕截面样的积雪之上,现在还是周围的人太多了,如果是可以变回狐狸的话,从这里出去根本就不在话下嘛。
好无聊。回到了通铺的房间内,桃之遥坐于通铺之上,两只小腿在空中荡呀荡。
“小朋友……”坐于不远处身旁一直在织着什么的闭眼慈爱地笑着的老奶奶却对着桃之遥招了招手。
“这个送给你。”老奶奶从身边带着的行李中拿出一件红红的带帽子的小袄,罩在了女童白色的可爱兜帽之外,长至小腿,一下子就温暖了起来。
“谢谢奶奶。”桃之遥两只小手捉紧了脖颈处的衣襟,雀跃地说道。
“哎……不用谢不用谢。”老奶奶似乎是非常的好脾气,摆摆手继续说道。
“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平日里就是就是会做些袄裙的,然后再冬天来临之前啊,我家老头子都会陪我坐船到远一点的城里卖掉。”
“那个老家伙呀,就是脾气急了一些,不好说话,但是我们其实一辈子都没吵过架呐,伴侣之间啊,最重要的就是要沟通,要学着好好在一起,说说话……”
“时间久了啊,就会变成一种默契喽,他不和我说,很多事情我也会知道,这个老家伙,这次出门为了配合我的腿脚有问题,没什么问题大老远一路上也要拎个拐杖……””
伴侣之间,沟通?桃之遥小袄之中的狐耳竖起,杏眼眨眨在试图理解眼前的人类老奶奶说得话。
直到今日午饭之前,小狐狸都蹲坐在榻前一边啃果果一边思考着这个深奥的问题。伴侣?沟通?
“啊呀,官人,别追我嘛……”因着冬至大雪,街上酒楼客栈一楼的光景在大雪被清理干净前几乎被全部遮挡,只有在二楼才能看到对面酒楼里因地龙很旺而未关严的窗子里有身着几乎是亵衣的娇声女子半掩面地跑着,背后有披袍散发的男人在后面追……
午后之时,那临时前来投宿的带黑木面具的乌衣男子也搬了张椅子坐在客栈二楼走廊的窗前,开始用不知从哪摸来的一卷纸张和一支画笔,饶有兴致地填涂着这荒唐景象。
大雪封门,没有人来登门,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也都下来了,围绕着乌衣男子,叽叽喳喳的和他聊天。
“乌公子,你这画画得是越来越好了,上次答应为我画得画像,什么时候才能画好呀。”
“乌公子上次说我这新买的胭脂好看,果然之后我家那位也是这么说的,下次啊,也得在让乌公子给我支支招……”
“好,好,好。”乌康伯也笑嘻嘻得什么都答应,别有一番风流文人的做派。
午睡着的小狐狸被吵醒,幼童软白的小脸从门框处偷偷探出,看到此景,止不住气愤地鼓起脸。
这位大哥哥,明明表现得想和那位姐姐成为伴侣,现在却和这么多其他人类在一起,这在妖界一定会被判定为一只不忠贞的妖兽。
当夜的晚饭时。
“今日各位也都有缘遇见。”用餐过半,扶柳思突然从柜台上面取下了两罐子酒来,“不如我们也学学往年冬天这乌大文人的样子,来一场饮酒赏雪。”
两罐子酒从柜台上墩到桌子上,桃之遥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去满屋子寻找那个带黑木面具的风流男子,结果这形容词的本尊却找了一圈也没找见。
“柳思姐今日怎么这样的大方……”大堂角落里的有女子们的窃窃私语,于是就在这样一个被大雪封门的静谧夜晚,酒香就已在整个略显简陋的客栈里弥漫开来。
不多时这静默更深了,众人心中都有数,明日街上的大雪应该就会被清干净,之前来挟池问春的那些人她们也都在城里其他客栈酒楼前见过,难缠异常,等到积雪被清干净后一定会卷土重来的,到时候,鸡飞狗跳,会不会侵扰到自身的安危都不好说。
而快速地吃完饭的桃之遥上楼走在走廊上,越临近一个路过的房门越能听见女人低低的死命压抑般的啜泣声,门半开着,能看到女人身着鲜艳袄裙的不断起伏抽噎着的脊背,是那时要被挟走的池问春。
小狐狸本来垂着头屏着气走过这扇木门去,终归还是不忍心,猛地折了回来,蹲在了池问春的旁边,仰头轻轻安慰道:“大姐姐,你不要哭了……”
“阿康……柳思……对不起……”池问春仍是哭着,也不见停。
她恨自己生性有一个好皮囊,幼时她本来有一位很心爱的伴侣,但是后来她却被爹娘卖掉,她已经不能接受再把肮脏的自己交给阿康了,现在、现在一切似乎又要重蹈覆辙。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被官爷看上,本来柳思把自己从魔窟救出,已经对她算是有救命之恩,在这个整个城里都是干这种勾当的地界,柳思以一己之力,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撑起这样一个不接客只住宿的客栈真的很不容易。
而她却让柳思的店又被砸了,还让店中住着的其他姐妹都不得安宁……
她们都是已赎身的干净的人,被柳思所收留,在此等待着来往行船做生意的恋人偶尔来访,平日里大家都会帮忙打理店内的生意还会做零工放入公账里,而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这一切的安宁幸福都会因她而终结……
“别哭了嘛……”小狐狸软着声音拍着池问春的后背安慰着,却突然瞄到池问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怀镜,镜面上隐约露出一个男子的画像来。
“这个是你的伴侣?”桃之遥恍然大悟,用软白的小手指着那个怀镜问道。原来那位大哥哥和眼前这位大姐姐根本就不是一对伴侣嘛。
听到这句话,池问春的啜泣微止,垂眸看着那怀镜中的人,桃之遥也跟着看向怀镜中男子那个浓眉清秀的干净书生样子。
“嗯……”池问春闷闷地答道。
但是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她的爱人了,就算她后来遇到了很像他的人,他也再也不是他了……池问春又想到那个带面具的身影,心中多少涌起点安慰,叹了口气。
就算她已如此不堪,这世间也有像是乌康伯这样,还能够发掘出她们这样的人的美的文人骚客,她有些害怕每年冬至大雪的幽闭,每逢冬至他便会前来,对其他姑娘也都是温柔体贴……
当夜,小狐狸垂着耳朵从池问春的房中出来的时候,狐狸在夜间清晰地视力却让桃之遥正巧看到门外一个乌衣身影,急速拐了个弯,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唔。又是这样。桃之遥鼓起脸,总是偷窥的人类真的不是一只好人类。
小狐狸看看昏暗走廊的前后,迈起小腿追了过去。
一直跟着跑到了客栈内已将雪清理干净的后院,桃之遥刚刚跑到地中央,便看到一个乌衣身影用一只腿支住画板,嘴里叼着一只画笔,正坐在井辘轳上已然结冰的井上作画。
男子看到身穿红色小袄的桃之遥慢慢走过来,也不为所动,桃之遥也眨着眼睛觉得奇怪,踮脚看向画板,原来上面画着的人正是展颜笑着的池问春,一颦一笑都能看出作画之人的细致入微。
“小朋友,你也希望我为你作画吗?”乌康伯从黑木面具后传过来的问话语气轻佻,好似随时就能翻页给小狐狸也描绘一幅她的样子。
桃之遥摇摇头,看着那面具后面含笑的双眼,只是越看越是仿佛见过般的眼熟,一种妖兽的直觉渐渐在心底里升起。
月明星稀,客栈窗子透出来的烛灯的光亮熄灭了一盏又一盏,那狐妖面具扬起看到他一直注视得那扇窗子也灭了,眼神里一半追忆一半眷恋,见到桃之遥此举,似是想吐露心中沉郁,主动地把面具摘了下来。
一张浓眉清秀的书生脸展现了出来,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间,桃之遥眼睛亮亮,重重点了点头。
画卷被收起扛在男子的肩上,乌康伯低笑一声自嘲,其实想要一直伪装,不露出破绽也蛮麻烦的,他其实并不擅长做一个这样的风流男子。
当逢这个乱世,他只是一个最没有本事的文人,但等到他把问春心中的芥蒂一点点地敲碎之后,他一定会重新以她爱人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有时候,伴侣之间的欺骗并不一定都是坏的哦,等到你长大之后就会懂了。”乌康伯蹲下摸了摸女童的头,又帮桃之遥紧了紧头上的小兜帽,便转身进屋去了。
被欺骗。并不都是坏的。月色下小脸冻得红红地幼妖站在原地思考,不断地懵懂呢喃。
第二天一早,延乐城内已清理好的的街道,又恢复了昔日喧嚣的热闹。
“柳思那家客栈大概是没事了吧。”街角有两个腮红浓重的女人站在屋檐下窃窃私语,“青刀帮的那艘船雪停了之后就连夜破冰开走了……”
桃之遥看着在客栈内将拐杖丢在一边,健步如飞地来回行走等待着城门打开的那位同铺的老爷爷继续思考着昨夜的问题。
如果伴侣之间的欺骗并不一定都是坏的的话,难道阿音会欺骗她也是因为其实阿音是有什么话并没有和她说。
“今日城内通行恢复,本店最后送你们一程。”
清晨,街上还是那样吵吵嚷嚷,热闹的娇笑满街,街角的最靠边破旧的客栈里也还是冷冷清清,性子颇为泼辣的老板娘又恢复了那副样子,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看着从楼上下来的客人们,示意着桌上的一桌好菜说着。
桃之遥端着粥碗扒拉扒拉的吃好了早饭,便上楼取好小包裹背好向着更远处的柔怀山中走去。
幼妖小小的脚印印在城外山路上厚厚的积雪上,感受着身后那一直追随着她的气息,桃之遥也裹着小红袄低下了头,她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喜欢阿音陪在她的身边了。
等到客栈内的客人都行远,远处一声钟声突然响起,扶柳思打着算盘的指尖骤然一僵,从柜台后行出,行至了客栈的门前。
在冬季来临后,城内屋舍都顶着白白的屋顶的景象下,一座黑木质的轿子晃晃悠悠的从街头那边抬了过来,黑亮如崭新的,四角挂着铜铃,轿壁上缠绕着的白绫在这一步一停中显得有一丝诡异。
“咚……”那轿中坐着一个面色抹白的细瘦男人,手中拿着一个大钟锤,时不时地就锤一下那轿顶上悬挂下来的大钟。
“咚……”轿子到了扶柳思所站立的门槛前,那男人边扯了白绫,扔在了客栈的门前,接着这轿辇边飞抬而去了。
扶柳思看到这落下来的白绫,突然身子一晃,脸色煞白,接着便蹲身把白绫捡了起来,展开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是在店里住着的又一位姑娘投河了。
扶柳思上楼快速地收拾完一个小包袱,接着沉默地裹紧棉裙与披肩,行至了渡口边上。渡口之下,浮冰中飘摇着停靠着的几艘船,有一片靠近行船的角落,一些女子捧着裙摆哭得伤心欲绝,有的靠在柱上神色空洞。
扶柳思风情的眼中露出自嘲,像他们这样的人,轻易地交出真心,就有可能会是这样的下场。
渡口下的岸石之上,血迹已无,只剩粘湿的彩色衣裙随着河水的起伏,一群群一片片,很鲜艳,但它们都曾包裹过比这更加鲜活的躯体。
扶柳思在其中认出那位女子今早从客栈中走出时所穿之物,眼底里一片苍凉,突然仰望灰蒙蒙的天,左手抚上右手那个明显大了一圈的红玉镯子。
曾经也有一个人说,等她赎完身,就与她成婚,然而直到今日,她也不过唯余了这个曾经的心悦之人送给她的身外之物而已。
脸上厚厚的脂粉被风吹出来的一滴泪冲出了一道沟壑,扶柳思蹲下身把那个小包袱打开,取出一个火折子开始点,这里面都是这位生前喜用之物,倘若人能真的有魂魄,那白绫也不该将她引回这城里的客栈。
她一定有自己更想要回到的归宿。
扶柳思想到总是在冬至下大雪这天时定时来到自己客栈那个乌衣身影,笑叹着摇摇头。这世间未必也是没有真情,只是她不是像问春一样是很幸运的那一个。
她本想着,倘若此番青刀帮那些人执意非要把问春带走,她这家店就算被砸干净不开了,她也定不会再让这类人将问春带走。
扶柳思妖娆的身段半蹲在雪里,看着那慢慢燃烧成灰的包袱。建这样一个客栈,以后都和大家生活在一起,这也算是她想要的一种了此残生。
扶柳思揽着披肩站起,刚一站立腕上的红玉手镯就滑了下来,一砸之下摔成了几瓣,缠绕在上面的点点隐秘金光也随风飘远。
老板娘的眼泪突然就滑落了下来,盯着它沉默良久,最后释然一笑,转身婀娜地又向街尾那家破旧的小客栈走去。
这个世间,总归是会越变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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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延乐城开始进入深山之后,眼看着周围都没有人了,桃之遥才松下一口气。“砰”地一声后,毛茸茸的小狐狸从短短的小红袄中钻出,伸了伸懒腰,抖了抖毛。
“呼。”桃之遥吐出一口气,她还是第一次尝试这么长时间不变回狐狸呢,多亏了有那些果果。
雪地内,桃之遥立起身子用爪心粉粉的狐爪将人类老奶奶送给她的小袄细心地叠好,放进了小包袱里背好,继续向深山里跑去。这个是人界的善良之人送给她的礼物呀,当然要好好留好。
虽然好久好久都没回来过柔怀山了,但是山川湖海不比人界的其他东西,往往可以历经千年而不变,幼狐扬起脖颈看看嗅嗅,就又可以认出之前的路,四只爪爪在雪地里全力奔跑,留下一串的小小的花花印。
在离幼狐有些距离的远处,妖王大人一直在追视着自己的伴侣。
白衣女人凌空而立,如白雪般苍白的玉足之下在空中荡漾出朵朵金波,凤翎音的目光落在视野之下,在冰天雪地里向着林内越跑越深的幼妖,目光之中有些无奈,指尖微动,施了一个术法。
为何她的小伴侣非要在人界的冬季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仅仅是为了玩耍?还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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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