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深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一般人不能进。
赵玥将姜素素送到离刑部不远的地方,她欲言又止道:“我与父亲说好了,他会派人接应你。”
姜素素能理解,她道:“就听国舅的。”
临下车前,姜素素叫住赵玥,语气感激,“玥儿,谢谢你。”
赵玥只顾摇着头,“姜姐姐,你别这么说。”
姜素素笑了笑,将她从上到下看过一遍,“早些回去,别让林耀担心。”
刑部门口,姜素素没想到来迎她的竟是国舅。
她福了福身子,叫了声赵国舅。
赵运看向她,眼眸深邃,半晌道:“你跟我过来。”
到了地牢,赵运便送她至此。
“你往前一直走,最里头那间便是。”
姜素素再次行礼道谢:“有劳国舅。”
赵运承了她的礼,没说什么便走了。
一步一摇曳,摇曳生开莲。
姜素素缓缓走着,她脚步很轻,并未牵动出许多声响。
直到她走到最后一扇牢门前,微微站定。
入眼的是遥遥望着窗口的男人。
当日,因他一贯身着玄衣,姜素素图新鲜,便让他换上了月白衣袍。
此时过去两月有余,他一身月白,与这牢里的黑幽到处格格不入。
梁深并未察觉到有人来,他终日待在牢里,不辩日月,五感变得迟钝。他仰头痴痴望向那扇小窗,那里能让他窥见到些许天色。
他仰着的下颚线条紧绷,颧骨往里凹陷,脸颊削瘦。
梁深在牢里过得不好,十分不好。
这个认知,让姜素素心里很难受,难受到心绞成一团,她却万分无策。
她的手紧紧抓着栅门,手臂一时不察碰到了铁锁,传出一声响动。梁深闻声看过来,白衣女子的身影看上去朦朦胧胧,青丝如瀑般垂落,她低着头,梁深只能看到她苍白的下颚。
却也仅凭下颚便认出了来人。
“素素?”
姜素素呼吸一滞,多日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崩塌,她抬起头,泪眼婆娑。
“咣当哐当……”铁链声渐近,姜素素瞧着梁深的手脚都有铁链锁着,每动一分,可拖动的链条便少一分,最后梁深停在离她一寸之外,忍着身体所带来的煎熬,微微倾身,神情温柔虔诚替她擦拭着眼泪,“别哭。”
“为我这样,不值得。”
姜素素听见这话,却哭得更厉害。
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若不是因为她,他又怎会遭受牢狱之灾。
泪水在梁深指尖凝结成珠,慢慢滚落。他看着这颗泪良久,再抬眸,忙不讼替姜素素擦着眼泪,心痛万分。
“真的别哭了,看你哭,比让我去死还令我难受!”
姜素素听他说什么死不死的,她慌得哭声停了一瞬。
梁深见她终于不哭了,唇角浮现一丝苍白的微笑。
姜素素取出帕子将眼泪擦拭干净。
梁深伸出手臂,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却是不能。
他咬紧牙关,亦不能撼动铁链半分。
姜素素握住他的手臂,微微弯身,让他的手能够她。
梁深眼眸逐渐柔和下来,如同从前般抚了抚她的脑袋。
姜素素抬起眸,她笑着道:“若你不曾遇见我就好了!”
梁深眼底暗色一闪而过,他感觉明明姜素素此刻就在他眼前,可他仿佛快要抓不住什么。
“我从未后悔我做的每个决定。”他急急说着,抓住姜素素的手,才有片刻实感。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越是如此说,越是坚定了姜素素要离开的决心。
他们不该如此,她不愿梁深落入姜致远那般的境地。
姜素素抬起右手,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左手看了又看,慢慢将它掰开。
梁深拼命摇着头,手指紧握着她的手,攒红了都不松开。
心底的慌张感越来越强,他意识到自己即将会失去什么了。
他犟,姜素素比他更犟。她终于全部掰开梁深的手。
姜素素抬眸,一如往常般笑看着他,她笑时眼眸会亮,比夜明珠还要明亮。此刻这抹转瞬即逝的光亮成了梁深唯一的慰藉。
梁深看着她依旧明亮的眼眸,心里却明白她看着脆弱,实则决定好了的事情便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他忽然想再努力一次,就再多努力一次。
“我说过我不怕死,我此心只有你。眼下圣上还未下旨,一切都还有变数……”
“你忘了我父亲吗?”
姜素素只淡淡打断他。
姜致远就是因为拒婚,自此空有一腔抱负,却报国无门,只能转圜于一州知府。虽保住了命,却走了下下签。
姜素素不愿梁深最后也落入这样的下场。他是大雍的少将军,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该为她折风骨。
提到姜致远,梁深眼里迸发出一丝光亮。
“对,姜伯父,姜伯父当年拒婚不也没事吗?”
姜素素回他:“可你已拒了两次了。”
况且他那样怎是无事。
梁深微怔,然后劝慰着姜素素,“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姜素素摇了摇头,看他仍不想放弃的模样,十分不忍偏过头,“没有办法的。”
话落,梁深万念俱灰垂下手臂。
她当真绝情如此,不肯多相信他一些吗?
忽地,梁深咬牙抬头,眸中刹那血红。
他发狠般道:“你若敢弃我而去,我此生绝不宥你!”
姜素素听着眼角瞬间湿润,心口几度痛苦,面上更不知该用何种神情来面对他。
她微仰起头,强忍着泪花,不顾锥心之痛,一字一句说与梁深听道:“你我本该陌路的。”
“我这样狠心的女人,少将军还是莫再牵挂。当朝驸马,风光无限,少将军前途无量,不该和我纠缠在一起。”
说罢,姜素素微微福了福身子,以欲此礼与梁深诀别。
梁深生生咬碎了颗牙,嘴角流出鲜血,不及他眼中万分之一红。
姜素素快走出他的视线时,他低沉黯淡痛斥:“姜素素,你没有心的。”
她眼角滑过一滴泪,脚步停了一瞬,便接着往前走。强撑着走出大牢,不管不顾扶到墙根下哭了一场。
姜素素低低哭着,似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一般。
他又怎会知道,放开他的手,无异于在她心上挖了个洞。
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到底是有多渺小,根本保护不了她爱的人。
哭过之后,姜素素红着双眼,按照来时的路走着,仿佛过无人之境般。
她并未看到赵运,也并未看到其他人。
刑部门口,停着辆马车。她曾是见过的。
姜素素目不斜视走过去,车帘掀开,露出竹郅俊美的半边侧脸。
他叫她的名字,姜素素置若罔闻。
“姜素素!”
“该死!”他低斥一声,直接跳下车,拦在她面前,“孤,跟你说话你……”
看到她红肿着的双眼,竹郅便什么怨气都没有了,心止不住地疼。
“他就这么让你难受?”
竹郅的手还未触碰到她的脸颊,姜素素便往后退了一步。
“别碰我。”
竹郅收回手,拢于袖中。
她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厌恶。
也罢,左右在她心中,他就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竹郅自也不必软着语气,多去费力讨好她。
只是从何时起,他在她面前变得不像自己了呢。
竹郅狠着心道:“孤记得在扬州时,你曾对孤许诺,若有一日,孤需要你的帮助,你自当会竭尽全力。”
姜素素垂了垂眼。
现如今是要她尽力的时候了吗?
竹郅万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此番还不知会提出什么要求。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
姜素素微闭了闭双眼,“殿下请说。”
竹郅看着她缓缓道:“孤要你做孤的太子妃。”
姜素素蓦然抬眸,眼里闪过些许讽刺。
“若你同意,孤可以保证……此生唯你一人。”
姜素素接下去道:“若我不愿……”
“你为何不愿?眼下你与梁深情断,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竹郅顿了顿又道:“若是怕以后相处尴尬,孤可以答应你,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若愿意与永乐他们常走动,便多走动些。若是不愿,就逢年过节走走虚礼。”竹郅想到什么说什么,尽可能在脑中思索着自己漏掉的点,唯恐姜素素觉得他心不诚。
“总之,若你是孤的太子妃,孤定会将你放在掌心细心呵护,断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他说了很多,姜素素被迫听了许多他的肺腑之言。
只是她内心毫无波动。
她近乎于冷淡道:“殿下非我不可吗?”
竹郅深深吸了口气,罕见地有些紧张,然后他道:“孤非你不可。”
他犹怕不够,不免又说了许多。
“孤此心……此心天地可鉴,今日与你之言,若有一句虚假,便让孤……让孤日后横尸山野。”
姜素素半天没反应,竹郅唯恐此誓言发得还不够毒。
半晌,她道:“殿下不必如此。”
竹郅听出她话中缓和之意,他笑了下,接着便有些局促。
“孤生平第一次与女人表白,不免絮叨了些,你若是不喜便直接告诉孤,孤……日后改改。”
他感叹,未曾想到自己还有这般小心翼翼的一天。等待姜素素回应的过程尤其漫长,他觉得自己的心仿若一直被放在火上煎烤,焦灼不安又满怀期待。
过了会,姜素素抬眸,桃花眼潋滟,里头似另有一抹风韵。
竹郅看得久了,还是最爱她这样魅惑的一双眼。
姜素素又问了一遍,“殿下果真非我不可?”
竹郅点头应道:“果真。”
姜素素眼睑微垂。下一刻,寒光乍现。
竹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姜素素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往脖颈上刺去。
竹郅牙眦欲裂,赶紧使劲握住刀柄,迫使她扔了短刀。
差一点,就差一点,刀尖就能刺穿她纤细的脖颈。
竹郅怒不可支,攥住姜素素的下颚,使她仰面看着他,厉声质问:“孤待你不好吗?让你嫁给孤就这般令你感到屈辱,屈辱到自戗?”
可笑,他竟以为……竟以为姜素素对他有些许真心。
姜素素雪白的肌肤上很快多了两条淤青,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道:“你杀了我吧。”
杀了她,她便能解脱了。
竹郅突然凑近,将她逼到墙边,与她紧贴着额,姜素素忽地挣扎起来。
不过她那点力气,动摇不了竹郅半分。
“你就这般想死吗?孤现在贴着你,就这般让你生不如死吗?”说着他不顾姜素素的挣扎,猛地低下头。
姜素素偏了偏头,竹郅的吻堪堪擦过颊边。
她咬牙愤恨,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竹郅再亲,姜素素躲得愈发厉害,弄到最后,两人都狼狈不堪。
姜素素的头发完全乱了,竹郅被她闹得起了一身火。
两人都未曾讨到半分好。
竹郅微喘着气道:“他亲过你吧,亲过哪里?”
姜素素沉默不言。
竹郅似对着一团空气对话,身下便是娇香软玉,他却半分动弹不得。
“为何他就可以?”
他低沉着嗓音,一如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只为一人折腰。
他似不问个清楚誓不罢休般,紧盯着姜素素,似要将她脸上每个毛孔都看穿。
姜素素终于抬眸,桃花眼依旧。
竹郅生生看了许久,并未看到其他独属于他的色彩。
他有多爱极了这一双眼,此刻便有多恨。
这双眼里为何没有半分情绪是为他,哪怕是厌恶。
然而姜素素从始至终只平淡道:“因为他是梁深,而你是太子。”
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所以他们注定不可能。
她脆弱的脖颈近在眼前,还是一手可握。竹郅颤抖着双手,终是将她推出去。
姜素素踉跄几步站稳,便听他道:“给我滚回梁府!安心等着做孤的太子妃!”
“若是让孤发现你自杀,孤便割梁深一道肉,发现一次,割一次!”他残忍笑着,“你猜他身上有几斤肉够孤割的?”
姜素素捂着胸口着急道:“你敢!咳咳咳……”
这么一着急便干咳了几声。
竹郅手收紧了几分,僵直着脖子并不看她。
“孤没有不敢的,你最好给孤老实点!”
说罢便命人将姜素素送回去。
姜素素明白若是跟他走了,便等于间接软禁。
不行,她不能任由竹郅牵着鼻子走。
姜素素想到了逃,看着两个越来越近且不苟言笑的侍卫,她慌忙跑远。
竹郅怒道:“还不快去追!”
姜素素一心想着要到人多的地方,奈何刑部大牢本就在僻静处,要想躲到热闹的街市,还得穿过三条街,那样姜素素便会被抓住。
侍卫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姜素素一咬牙,便不管不顾往前跑。
忽地,侧边有个人拉住她。
耳边传来一声,“小姐,得罪了。”她便被人带着抱上了屋顶,接着黑衣人扯下口罩,对着姜素素嘘了声。
姜素素认出梁堂,心下便定下来,点了点头。
侍卫们追到此处,发现姜素素在岔路口不见了踪迹,便决定分两批去追。
等侍卫们跑远,姜素素松了口气,刚想开口。
梁堂道:“小姐,我们先离开这。”
姜素素点了点头,此处不宜久留,他们还是早些离开。
梁堂带她没敢回梁府,而是回了梁深在外另置的宅子。这处宅子姜素素来过,倒也熟悉。
梁堂知道姜素素要问什么,便主动道:“小姐命我在外等候,我便寻了处偏僻角落等着,等了会,见太子领着侍卫往这边过来,我便藏了起来。”
姜素素心里后怕,“多亏你机智。”
梁堂摇了摇头,他想问姜素素,少将军好不好,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姜素素猜出来些,主动开口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梁堂隐隐猜到些许不好,可他实在太想知道少将军的情况了。
姜素素踌躇了会,开口道:“我与……梁深已经说清楚,他会娶公主,你放心,他不日就能出来。”
这本是开心的事,梁堂心里却生不出喜悦,面上更无一丝喜色。
“梁府……近日还是别回去了,你就在这住着,等梁深回来。”
“那你呢,小姐?”
梁堂听她话里每一句,句句都像是交待。
“我……我有我的去处。”
“你不与我在这等少将军?”
梁堂话说得太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舌尖刺痛,他也意识到他的话是有多天真。
姜素素苦笑了下,她现在是万万不能与梁深有任何关系了。
姜素素回自己曾住过的屋子,换了身不引人注目的素色衣裙,然后戴上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回到院子里,梁堂守在那。
见姜素素过来,一时有许多话不知该从何处说,也不知还该不该说。
姜素素笑了笑,走上前踮起脚尖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姐……”梁堂声音有些许哽咽,他背过身飞快擦了擦眼睛,再回身道:“您是梁堂此生唯一认的女主子。”
姜素素笑着点了点头,“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梁堂听话点了点头,他知道姜素素是为他好。
“就送到此处。”她尽量轻松道:“我走了。”
梁堂又是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姜素素抿唇笑了笑,却是越过梁堂一人走远。
梁堂没忍住又拿衣袖擦了擦眼泪。
姜素素去了阿缇娜所在的驿馆,上回来过,这次已是轻车熟路。
她才刚轻扣了一声,阿缇娜便开了门,仿佛猜到她早会来一般。
也是,阿缇娜一直关注着她,想必近日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了。
“嬷嬷……”
阿缇娜叹了口气,“现如今,小姐打算怎么办?”
她确实什么都知道,包括刚刚当朝太子在刑部门口纠缠她的一幕,她都瞧见了。
她家小姐如此姿色,难怪会惹得太子都惦记。只是先圣女便情路坎坷,如今她的女儿也是吗?
想到这,阿缇娜不免又问:“小姐,究竟是怎样想的,不妨与老奴说说,老奴也好早日为小姐打算。”
姜素素心头微讶,“嬷嬷,你……”
“是,老奴都看见了。”阿缇娜干脆承认,“如今太子殿下对你穷追不舍,你心里究竟是何打算?”
姜素素很直接道:“他是我的仇人,我厌恶他,更不会嫁给他!”
阿缇娜的担忧浓重些许,“可他看着对你势在必得,老奴怕……”
姜素素却是摇摇头,接下去道:“不必担心,我会设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