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池边,一男一女对立站着。冷风呼呼,少女穿着精致暖和的绛红色大氅,小脸冻得通红。反观男子端立在冷风中,面庞沉肃,眸光只看向女子嫣红的鼻尖一眼,便迅速移开,眉头渐渐皱成个“川”字。
梁深原本只是为了躲避同僚敬酒,索性出来走走,不想永乐公主跟到了此处。
偏她只看着他,并不开口说话。他错身要走,她又拦在身前。
两厢僵持一会,梁深还是执意要离开,永乐挡在他身前,终于开口,声音压抑着哭腔。
“你站住!”
梁深依言停下,眸光笔直,目不斜视。
刚过完十五生辰的永乐,看了一晚上心上人冷漠的面孔,这会再也忍不住,委屈得哭出来。
“为何无论我怎么做,你对我都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为何她始终捂不热他的心?
先前她心悦于他,求父皇为他们下旨赐婚,他想也不想便拒绝掉,还为了拒婚,宁愿终身不娶。
她听到消息后,哭了好久,还没来得及向他问一句原因,他便奔赴去了战场。她日日担忧,祈祷他平安归来。如今他总算平安,她还不能讨要个说法,问他一句,她当真如此不堪,就这般配不上他么?
“我到底有哪点不好?”永乐哭着问他,“你说,只要你说出口,我……通通都可以改。”
梁深叹息一声,“是臣配不上公主。”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她忽地往前一步,有些哀怨地质问:“是我生得不美么?”
梁深赶忙后退一步,“殿下莫要妄自菲薄,实在是臣不配。”
“你!”永乐被他气得,一时昏了头脑,“你信不信我让父皇将你逐去边境,镇守海岸,永世不得回京。”
梁深脸上无一丝怨言,欣然接受,“臣本就是武将,镇守边关,保卫大邕的领土,本就是臣职责所在。”
“你!”梁深为拒绝她,甚至都不顾自己的前程。这般决绝,让贵为公主的永乐也无可奈何。
竹煊不小心途径此处偷听到,微微摇头。
要说梁深痴情是真痴情,但狠情也是真狠情。
竹煊都有些同情自家小侄女了。
忽地他耳垂微动,于光影间听到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不多时,竹郅带着人往这边过来。
见到竹煊,他还是行了一礼,“皇叔。”说罢便要走。
竹煊叫住他,“慌慌张张这是要去哪里?”
竹郅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永乐不见了,孤去寻她。不知皇叔可曾看见她?”
竹煊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道:“未曾。”
竹郅多问了句嘴,“那皇叔可曾看见梁深?”
“少将军?”竹煊作认真想状,接着还是摇了摇头,“不曾见到。”
这边传来的动静早就惊到了湖边的两人。
永乐揉着发红的眼角自黑暗中走出,低低叫了声,“皇兄!”
竹郅忙跑过去,扶住她的双肩问:“这是怎么了?”
永乐只摇摇头,别的一句话都没有。
竹郅问不出来,便想着先带她回去。此处风大,永乐穿得单薄,别回头感染了风寒。
他这般刚想着,便看到了身着玄色衣袍的梁深,当即看着永乐一时失语。
想发作,可看到她还红着的眼眶,于是将矛头对准竹煊。
“皇叔不是说未曾见过吗?怎一个两个地都出现在皇叔周围?”
竹煊一噎,难得的说不出话来。他原是好意,谁能料到永乐这么不给面子。永乐便罢了,为何梁深也跟着犯糊涂。
思极此,他看向梁深的目光含着暗暗的谴责,早知道就不该管这摊子事,就该让竹郅撞见。不,应该由他带着竹郅过去。
梁深知他是好意,可是就算他不出现。公主哭得这般伤心,太子殿下难道就不会去查吗?
他不过是想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
梁深冲着竹煊微微摇头。
罢了罢了,之后再找他算账。先把眼前一关过了再说。
竹煊对虎视眈眈的竹郅道:“我才到此处醒酒,确实是未曾看到。”
他一口咬定未曾看到,竹郅也奈何不了他。
算了,他没功夫与竹煊扯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竹郅问:“永乐,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带了一队护卫过来,却被撞见公主与梁深在一处。事关永乐的清誉,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下当面问清楚。
竹煊也想到这一点。别说竹郅对待自己唯一的妹妹还是不错的。
永乐犹犹豫豫着,并不想开口,竹郅急得要发疯,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
就在这时,梁深开口道:“臣来此处醒酒,不想碰见了永乐公主,当下想避开。公主亦想避开。不成想就这般巧遇到了太子殿下。”
竹煊听着,眼观鼻鼻观心。
真是难为梁深了,在这么短时间内,硬是想出一套话将自己和永乐都摘了出去。
见梁深这般避嫌,永乐便也赌气道:“对,就是这样。我看见少将军过来,便想着避开,然后就碰到了皇兄!”
竹郅当然不信他们一个两个的鬼话,可眼下这情形顾不得他不信。他不得不帮他们将谎话编得更真些。
“那你为什么哭?”
他盯着永乐,竟有些紧张。
永乐的眼珠转了转,“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有些疼,我便哭了一场。正是因为如此,我更不想让少将军见到我这副模样,便想着匆匆避开。”
竹郅看到她的衣裙上确实有些污渍。倒是还不笨,总算是圆过去了。
他有些宠溺道:“都多大了,摔了一跤就哭鼻子!”
永乐有些不好意思。
竹郅道:“来人送公主回宫换身衣裙。”
匆匆赶来静候着的碧芜领命。
永乐走后,竹郅遣退了侍卫,“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半分不该传的流言,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永乐与梁深之事之前传得沸沸扬扬,难保不会有人大做文章。
竹郅此举是警戒也是震慑。
接着他目光阴晦,看向梁深。人都走光了,正好可以算算账。
“永乐到底为何哭?”
梁深并不躲闪,“殿下不妨去问公主。”
竹郅上前几步,拎住他衣领,如蛇蝎般低声在他耳边道:“孤就问你!”
梁深无所畏惧,他轻轻笑了笑,“殿下是想再打臣一顿吗?这次臣可是会还手的。”
暗流涌动,两人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竹郅握紧手骨,咬牙切齿看着梁深,似要把他咬碎。
“你离她远一些!”
听他如此道,梁深气性上来,逼近一步,不甘退后,眼眸红得像是要嗜血,“你才是要离她远些!”
两人各说各的她,偏偏都听懂了彼此间的言下之意。
见状,本想置身事外的竹煊不得不做这个和事佬。
他横插进二人中间,一手拉住一人的袖子。
“都给我松手!堂堂一国太子与将军,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是胡闹!”
他见二人犹盯得紧,分明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今日是小年夜,不远处便是宴请之地。宴席未散,还有不少大臣们在,你们若是还顾及自身脸面,便都给我住手!”
他的话让竹郅产生了动摇,的确,今天这样的日子,不适合打架。若是让群臣们看见,定会让父皇脸上无光。
竹郅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先松开手。见他一松手,竹煊忙按着梁深,让他也松开。
他对竹郅道:“少将军不胜酒力,喝得有些醉。我送他回去。”
然后他靠近竹郅耳边,向他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看好他。”
竹郅无力扯了扯嘴角,“有劳皇叔。”
待竹郅走后,竹煊看向梁深叹息一声,“你同他斗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梁深抬步往宫门方向走,振振有词,“忍不了,也退不了。”
从前百般,他是可以忍让,唯独事关到姜素素,那么他便忍不了,更让不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皇后再度回到席上,便沉沉看向她的一双儿女。竹郅低头饮酒,永乐瞧着神情恹恹的,似乎对一切不感兴趣的样子。
赵皇后招了招手喊了一声,将两人叫上来,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刚刚缘由她都听崔嬷嬷说了,永乐此举实在是失了体统,索性太子处理得当,才没惹出更大的风波。
都是她的孩子,她断不会厚此薄彼,只是到底偏爱小女儿些。
她看向永乐,先开口道:“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今日来了这些多的好儿郎,他们都不能令你展颜吗?”
永乐摇了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
皇后多少还是了解她的,见她这副不走心的模样,就知道是不曾好好认真瞧。
她握住永乐的手,示意她抬起头。接着她手指向一处,“那位穿淡蓝色锦纹的是左大人家的次子,今年年方十六,听说已经中了进士。他还尚未定亲,永乐帮母后瞧瞧,他的模样可得你喜欢?”
永乐看过去,蓝衣公子似有所感,亦看过来,冲着她微微点头。
她慌忙低下头,不由想是位极清秀的公子。
皇后带着她再往一个地方看,“还有呢,那位穿靛青衣袍的是方大人家的嫡幼子,今年年十七,已经跟着父亲一起在刑部任职,原先定过一门亲,不过那位姑娘得了急病匆匆走了。原本他不在本宫的考虑范围内,但见他模样极好,所以便想着来听听你的意见。”
“永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她脑子乱得很。
两位大人家的公子都很不错,只是仅仅才一面之缘,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等得着急,干脆问竹郅的意见。
她问永乐时,竹郅在旁跟着一处瞧了。
那两位公子是极正经的,听说很是认真读书,与京中的纨绔不甚一样。
竹郅道:“母后挑得都是极好的。”
皇后:“那是自然。”
给自己女儿挑驸马,可不就得挑极好的么。
永乐始终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这会皇后问话,才不得不抬头,只是没一会眼神又撇开,盯着桌案上精美的酒壶。
竹郅冲那个方向看过去,那人穿着青色的官袍,生得如松柏般挺拔俊秀,竹郅眯眼好一会辨认,才认出那是大理寺少卿莫怀玉。
永乐与他?只是将两人放在一起,竹郅都觉得荒诞。两人毫无交集,怎可能认识?就算认识,一个小小的少卿,怎配肖想公主。
想明白后,竹郅笑了笑,看向永乐道:“过两天皇兄将这二位公子请到东宫,到时你与他们相处看看,永乐觉得可好?”
赵皇后喜不自禁,她亦有此打算,没想到竹郅先提出来了。
永乐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竹郅耐心等着,话里话外都是提醒。
“孤将宴席安排在东宫,给你充足的时间了解他们的为人,孤也会在旁为你把关。如此你还有何可担心的?”
永乐将竹郅的话一字不落听进耳里。她知晓竹郅是为她好,她若此时拒绝,他多半还会为她担心。
想到这儿,永乐轻声道了声好。
见永乐同意,竹郅果然松了口气。
永乐道:“母后,皇兄。我头有些疼,就回宫休息了。”
皇后一脸担忧,“可要请太医?”
永乐摇了摇头,“许是冷风吹得,我回去泡个澡便好。”
皇后还是放心不下。
倒是竹郅道:“早点睡。”
永乐点了点头,退出去。
他知晓她心里难过,哭了一场难免伤神,早日回去休息也好。横竖她答应了相看别家公子,今日总算不是毫无收获。
皇后面上还有丝忧愁,不过随着女儿的离去,这股忧愁又转化到竹郅身上。
“我儿看了这许多的妙龄女子,不知可有心仪的?”
竹郅一看话题转到他这边,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母后,儿臣还无意成婚。”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年岁不小,应早些安定下来,再说了堂堂一国太子储君,怎么可以没有子嗣呢?”
皇后越想越觉得荒谬,“别说这种傻话!如今你妹妹都比你懂事些。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说给妹妹树立个好榜样,尽想着拖后腿。你若再说这种话,我便告诉你父皇,让他训斥你!”
提到父皇,竹郅看了眼皇后身边空着的龙椅。他的父皇今晚多半是不会出现了。就连母后若不是因为他和永乐,大概也不会出现吧。
竹郅注意到皇后后颈处的一道红痕,暗了暗目光。
皇后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忙想着岔开话题。
“我……我瞧着,我跟你说话的功夫,那女子抬头看了你好几次。”人离得有些远,皇后看不太清女子的容貌,便问崔嬷嬷,“这是哪家的姑娘,就那个穿粉色衣裙的!”
生怕竹郅听不到般,皇后的声音过于放大。
崔嬷嬷忙帮着看了下,笑着道:“是林小姐。”
皇后面上浮现出一抹惊喜,“快,快去将人请过来。”
崔嬷嬷领命而去。
竹郅张了张唇欲说要离席。
皇后抢先一步叫住他,“你给我老实待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