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贤成一时语塞。
“没什么,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最难的日子早就熬出头了。”
“几十年?”
叶映莲不说话了,盯着自己的脚尖愣神。
“那你后面应该找个人的,那时还年轻。”高贤成说。
“我跟他是师范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就谈恋爱了,我们都是初恋。后来毕业后他申请调到我那个小学,我们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每次在学校碰到了都开心极了,老师和学生们都常常起哄。”多年没提起这些,叶映莲的脸上**辣的,仿佛眼前站着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子,头发乌黑浓密,一双大眼睛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玻璃片直直的看着她。他总是那样看着她,她有几次使劲捶打他:“你像要吃了我似的!”
高贤成问:“是什么原因让他早早的就……”
“那一年天好像破了很多窟窿一样,连着好几个月,每天都是瓢泼大雨,教室一开始有点漏水,他都冒着雨踩着梯子上去铺瓦。后面越来越没办法了,坐在教室跟露天淋雨一样,我们也是停过课的。后面天气渐渐好转,雨不那么大了,有时候还是阴天,村民和老师一起抢修学校,我们又复课了。”
“那他是身体累垮了?”
叶映莲摇摇头:“他是个理想主义的人,对那些孩子们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对我们的孩子,他也是爱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大雨的时候没出事,天晴了出事了。那天,校长和几个老师在外面闹哄哄跑来,还跟着许多孩子,说我家出事了,我以为孩子在外面玩遇到事了,我们那时候孩子淹死在池塘的就有几个。”
叶映莲哽咽了,高贤成什么也说不出。
“我后面每次想到那天,都头发晕,眼睛发黑,喘不过气,到老了渐渐的缓和点。他们说,我男人没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不信,我要他们滚!”
叶映莲嘴唇颤抖着:“他们说是真的,他那个教室后墙倒了,刚好他在最后一排给孩子讲题,孩子有四五个伤得重些,有一个也当场没了。他们要我去看,去把他领回家……”说到这里,她手拍着心口,眼泪终于决堤。
“老高,你说那么大的雨都没事,天晴了怎么会塌掉?他傻啊,假如不拖堂,他也逃过去了。”
“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命。”高贤成说。
“他们把他抬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样的好看,只是满身满头都是灰土和污泥,他的脸上血迹斑斑,手指因为抠进地里,全是泥。他那么爱干净,走的时候脏兮兮的……”叶映莲俯下身去,脸埋在双臂间,呜呜咽咽。
半晌,她抬起头,满面泪痕:“他走后,好多人急着来提亲,还有些是他家亲戚,真让人寒心。我知道那些农民家庭看我这样拿工资的就是香饽饽,我怎么还遇得到像他那样的人呢!很多年我都走不出来,要不是儿子小,我早就跟着去了。当了好多年乡村教师,后面村里的小学都要合并到镇上,我也跟着调动,也认识了一些不错的人,也有好多回被人追求或者介绍,我的心好像跟着他一起埋在土里了,完全没有那种心情。”
“大多数人过日子其实不讲究爱不爱的,适合搭伙就行。”高贤成说。
“我不接受。”
“这点我跟你一样,所以离婚二十多年我也没有找。”
“那你很爱你前妻咯?”
“我们是人家介绍的,一开始谈不上有多爱,结婚后我想着夫妻应该是相爱的,努力去培养感情,但她还是要离。我的事说来话长,还是继续说你吧。”
“最开始那几年,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做家务,那个年代的农村不是什么都方便买的,我公婆也是走得早,我父母有哥嫂的孩子要带,我就是每天苦苦撑着。好在后面孩子大了,上学后跟我的步调也一致了,再后面到镇上以后,买什么或者请人做什么也方便多了,就无所谓单身不单身了。年轻的时候还会有点流言蜚语,年纪大了这点烦恼也没了,所以说年纪大有年级大的好处。”说到这里,叶映莲微微笑了。
“你这一生真是辛苦!”老高感叹。
“后面退休,儿子倒是成器,自己就恋爱结婚,儿媳妇马上怀上了,都很顺利,没让我操心。儿媳妇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就来深圳了,一直跟着他们住。想想我到现在都没有真正为自己规划过什么,都是被时间推着走。”
“奶奶,你怎么哭了?”豆豆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面前来了,小手指着高贤成:“你欺负我奶奶了!”
老高笑着将豆豆拉到怀里,摸摸他的头:“你奶奶不容易,要对奶奶好点。”
回到家就赶紧煮午饭,乐惠子揉着眼睛对厨房喊:“妈,今天怎么这么晚?我们没吃早餐,饿得要晕了!”
叶映莲忙说:“快了快了!”
豆豆突然大声喊:“今天奶奶哭了,有个爷爷欺负她!”
乐惠子忙问:“妈,谁欺负你?”
叶映莲把厨房帘子掀开一角:“小孩子瞎说的,哪有的事!”
谢清和拿着手机从房间钻了出来:“真有人欺负你可不能惯着!”
“没有没有!”
“你眼睛都是肿的,哭的吧?还说没欺负?”
“没有!哎呀,你就是不信,跟你说实话吧,就是跟人家说起你爸了,所以有点伤心。”
谢清和放下心来,又钻房间去了,乐惠子挤到厨房,对着热气腾腾的锅:“妈,这都几十年了,至于吗?你呀,就是缺个老伴!”
“瞎说什么?”叶映莲忙把菜盛到盘子里出去了。
下午叶映莲做一周一次的全屋大扫除,见儿子歪歪倒倒的,就推了推他:“你下楼去透透气,别碍手碍脚的影响我做事!”
乐惠子说:“老公,我们去超市转转,蹭下空调,这么热去哪里都没动力。”
两个孩子马上抢着开门跑出去,屋里又剩下叶映莲一个人。
忙到傍晚,已经被汗湿透,打开风扇,坐在小板凳上,准备晚饭的菜。
这些年来,每天困在这小小的出租屋忙忙碌碌,都没时间去想很多事,连无聊都是奢侈的,每天倒也充实。
和老高这个才认识的人居然可以说那么多话,多少年来没有和谁说这么多,在他面前,好像一下就坚强不起来了。这个人真有本事,让人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瑾瑜的面目,又幻现得清晰。他走后那些漫长的岁月,孤独总在夜里淹没心头,难过成习惯,就有些麻木,痛觉原来也可以成自然的。有人说,寡妇在夜里是空虚的。叶映莲想,与其说空虚,不如说是茫然。他的好随着他的离去愈来愈深刻,他的不好逐渐忘记干净。谁也比不过活在回忆里的人。
高贤成的居所和叶映莲虽然只是一街之隔,但仿佛是两个世界。小区里绿树成荫,有两个很大的游泳池,除了临街的商铺外,里面没有小店和摊贩,没有油烟味和嘈杂声。草坪是柔软洁净的,小路是鹅卵石铺成的,花坛里的花草四时绽放,快递和外卖有物业的人送到家门口。房间宽敞明亮,客厅藏风纳气,每一样家具都是考究的。
乐惠子时常向老公抱怨:“我真受不了这破地方,我们要是住到对面盛德小区就好了。”
谢清和懒洋洋地接话:“我就喜欢城中村,生活太便利了,物价也不高。你看我妈,下个楼跟那些带孩子的聊一聊也很好,热热闹闹的,我就嫌那些小区太冷清,人也冷漠。”
“你可真有阿Q精神!”乐惠子翻了个白眼。
这天早上送完朵朵,就买菜回家,出电梯看到隔壁的梅姐卡在门口,半个人在外面半个人在里面,向外探着头,像是在专门等着叶映莲。
“你今天回来早啊!”果然,她开口了,人也随之整个出来了。
“没遇到什么能聊的熟人,就回来了。”
“没遇到那个姓高的吧?”
“你又是听到什么了?”叶映莲着实吃了一惊。
“不是听别人说,是我亲眼看见的,你跟那个富得流油的老头坐在一起说半天,连我你都看不见,还说得流眼泪,把人家给心疼的!”
“咳!是我家豆豆那天把他孙子撞倒了,这才和他们认识,你这人消息真灵通!”
“我给你透露一点,他可不住我们这里,他住对面那小区!我儿子说,两室租金最少都要六七千!”她比了个六的手势在空中晃。
“我知道他住那里。”
“那你还不知道吧,他就是本地人,他有七栋楼出租!我们这和平社区就有几栋,还有别处的。”
叶映莲张大嘴巴:“不是吧,这么牛?”
“所以我提醒你把握机会。”
叶映莲笑了:“你家老头不是也走了吗?你自己去把握机会。”
“我要长你这样,还要你说?”
叶映莲不想多说,就拿钥匙去开门,梅姐仍在背后嘁嘁喳喳:“你不为你,也要为你儿子孙子吧!”
关上门后,叶映莲想想,觉得梅姐这人真是好笑。但也心里嘀咕起来:七栋楼!那得是多少钱啊!人家都说深圳本地房东有钱,没想到是这么有钱!看来以后真要离他远点!虽然自己能不卑不亢,说不定人家暗地里早把我看扁了,以为我有目的去攀高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