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青州长大,为什么他们不认识你?”
宋今纾用极小的声音道。
“住山上。”
十分简洁的回答。
萧云湛扬唇,对着男子一笑。
“抱歉,我惧内。”
男子有些意外,只好看向旁边的人。
宋今纾拿着筷子的手陡然僵住,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沈夫人,听说你们成婚多年仍未有子嗣。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夫人知书达理,应当也十分大度,若我家小女能有幸为沈公子生下一儿半女,那也是我们的福分。”
开口的是一位妇人,应当是方才那名男子的妻子。
萧云湛看着宋今纾,眼中尽是戏谑,甚至还笑眼盈盈。
这咋办?
宋今纾端了体面的笑,打算应付过去。
“自是的。只是夫君常年在外经商,这奔波劳苦,身子自然也不大爽利。我也是破费了些心神,这不是正在给夫君调理着嘛。若是令爱嫁过来,怕是要受些委屈。”
这下笑容僵住的就不是宋今纾了,在场大部分人都露出了十分有深意的表情。
最明显的便是萧云湛,嘴边扬起的唇也未放下,就这么挂在脸上。
身后的解良神色更是精彩万分。
那位妇人怎么会听不懂宋今纾话里的意思?
没想到面前这位郎君看上去孔武有力,竟是个……
哎,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个商贾之家,不去也好。
“啊……哈哈哈。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了不是。沈公子,沈夫人,方才夫君和我多有冒犯,给你们赔个不是。”
妇人盈盈笑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宋今纾和萧云湛也从善如流地应付着,一时间宴席又热闹了起来。
有侍卫来找陈立禀报要事。
陈立被侍女喂了醒酒汤,已然清醒。
二人耳语,等侍卫离去之后,陈立显然十分愤怒。
“陈长史,可有什么情况?”
陈立冷哼一声,对着众人道:“那群贱民居然想要逃到建邺去,这不是纯心败坏我的名声吗!”
有人开口道:“可是逃出去的那些灾民?不知陈长史要如何处置?”
陈立闻言,面色稍有缓和,“自然是格杀勿论。每年我可要升官,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
周围响起恭贺声,宋今纾却脸色大变。
陈立杀掉的,不就是自己来青州的路上遇到的那群灾民吗?
那名抱着女儿的老妇人似乎还近在眼前,她眼中的泪光更是让宋今纾久久不能忘记。
就这样一群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背井离乡,因为自己的一点施舍便感激涕零的百姓,就这么被陈立的人杀了……
萧云湛身子微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些,挡住了宋今纾的脸。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宋今纾已经将陈立凌迟上百次。
“你现在,是沈夫人。”
萧云湛低沉的声音提醒了宋今纾,宋今纾忙低下头,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陈立挥了挥手,道:“都是些贱民,不提也罢。”
他突然注意到下方的萧云湛。
“贤侄,听说你这些年都在经商,不知主要经的是哪方面的商?”
“卖些香料罢了,时不时出海。”
陈立一听,面露喜色,“我说贤侄看上去这么气派,竟做这样赚钱的行当!”
萧云湛一笑,没有多说话。
周围人投来打量的目光,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虽说这沈公子是个商人,却不见一点铜臭之气,真是难得。”
“他要是我的女婿,那就无憾咯。”
“想得倒美,没看见人家说惧内吗?而且似乎身子不大好,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
酒过三巡,陈立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贤侄不如陪我去走走,酒足饭饱,倒有些头晕了。”
萧云湛表示乐意奉陪,二人便离了席。
宋今纾留在席间,显得有些孤单。
“沈夫人可懂香料?既然沈公子对香料颇有研究,想必你也不差。”
是方才要结亲的那名妇人。
宋今纾只好说自己对香料不感兴趣,这才蒙混了过去。
太折磨人了。
“贤侄,不瞒你说,舅舅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走在园中,陈立颇为神秘地对身边的萧云湛说道。
“舅舅不妨直说。”
陈立摸了摸胡子,压低了声音,道:“皇都来了和宁公主和她的驸马。太子怕他的秘密败露,让我……”
话及此,陈立朝萧云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既从琅琊来,那在来青州的必经之路上可有见到他二人?这是他们的画像,你且看看,一定看仔细了。”
萧云湛接过那两张画,上面正是他和宋今纾。
画手技艺高超,确实与真人一般无二。萧云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笑着说没有。
“那便罢了。舅舅我为你好,提醒你一句,要是遇上了他们,你可要走远些,惹怒太子殿下可不好了。”
“多谢舅舅提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云湛才回到了席上。
“他和你说了什么?”
“回去说。”
宋今纾只好假装用膳,实则没吃下什么。
回去的马车上,二人对坐。
此刻两人已经撕下了伪装用的人皮面具,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萧云湛对上宋今纾好奇的目光,道:“陈立问我有没有见到过和宁公主和她的驸马,让我理他们远些,以免惹祸上身。”
宋今纾笑了起来,揶揄说陈立也是有够蠢的。
但她随即想到另一件事。
“你打算怎么办?那群百姓就这么丢了性命,陈立也是下得去手。”
看着女子愤恨的目光,萧云湛淡淡开口,“陈立既然是宋璂的走狗,那势必会参与矿山一事。证据已经在找了,不多时就有眉目。”
“事成之后,父皇定会厚赏你。”
萧云湛仰头靠在车厢壁上,语气有些无奈,“哎,劳心劳力,结果在别人口中,还是你和宁公主的驸马。”
这话说得诙谐,宋今纾笑道:“没想到你在意这些。”
萧云湛突然坐直身子,像是想到了什么。
“方才在席间,公主似乎说我……身子不爽利?”
萧云湛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宋今纾都觉着颇有些尴尬。
自己也是的,那么多借口,自己居然找了一个最容易得罪人的。
“那也只是托词罢了。要不然你也能将那家小姐娶了去,红袖添香也不错。”
萧云湛挑了挑眉,“你不介意?驸马纳妾,传出去没得叫人落人口实。”
居然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宋今纾扯了扯嘴角,撇过头去。
没有任何预兆的,萧云湛突然向前靠近。
二人的脸靠得极近。
宋今纾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萧云湛深邃的眸子,一双桃花眼直愣愣地盯着宋今纾。
宋今纾有些失神,一时愣住了。
“你在吃味?”
语气轻佻又玩味,偏偏说话的人还挂着淡淡笑意。
“啊……没有,没有。”
萧云湛又是一笑,又坐了回去。
“就算我不是驸马,我也从未想过后院三妻四妾。”
这就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方才宋今纾心跳得极快,脑中尽是“砰砰”的心跳声,差点让宋今纾无法思考。
“知道了……”
萧云湛看着面前女子绯红的脸颊,有一瞬间愣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又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马车驶进了宅子。
才歇息没多久,解良便通报说有人来访。
这么快就有人登门了?
宋今纾和萧云湛不得已又贴上了面皮,出门迎客。
来者让人意外,是宋姝。
宋姝看着面前陌生的二人,大摇大摆地关了门进来。
“你们也太夸张了,顶着这两张脸跟我说话,我倒还有点瘆得慌。”
宋今纾衔了诧异,道:“此话何意?”
宋姝挥挥手,“宋今纾,我都说得如此直白了,还不能坦诚相见吗?”
身后传来一声笑。
“四公主慧眼如炬。”
看着面前已经变成原本模样的二人,宋姝才舒心不少。
屋内,三人坐在桌旁。
萧云湛显得有些不耐烦,一直转着手里的茶杯。
“四姐姐为何会来青州?可有人陪着?”
“我自己偷偷溜出来的,对外宣称自己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宋今纾不得不佩服宋姝的胆子。
她说不上对宋姝有什么好印象,自上次宴会上她污蔑自己与魏峙有染的事情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宋姝见面。
“青州路远,四姐姐前来所为何事?”
宋姝瞥了一眼旁边端详茶杯的萧云湛,含糊其辞,“找个人。”
那跟自己没有关系。
宋今纾有些疑惑,“不过四姐姐怎么知道我们在青州,而且易了容?”
宋姝摸了摸鼻子,低了头,“这些天大家都知道了你们来了青州,我怎么不能知道。”
理由有些牵强,宋今纾也不想再追问。
“四公主有事不妨直说。”
萧云湛突然出声,宋姝身子微微一颤。
“青州太乱,我其实是想来找你们借几个打手保护我,宫里的人我不方便使唤。”
身旁传来茶杯放下的声音,“四公主,臣这里不是镖局。”
宋姝摆摆手,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借用几日,定会如期归还。”
“恕臣失礼。”
萧云湛起身告辞,动作行云流水,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
宋姝望着萧云湛离去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宋今纾也拿萧云湛没有办法,只好对宋姝道:“若四姐姐不嫌弃,可以用我的侍卫。他们是我的陪嫁,身手还不错。”
宋姝连忙笑着道:“不嫌弃不嫌弃,多谢五妹妹。”
送走宋姝,宋今纾转身便看见萧云湛站在院子里。
“你就这么好心?她差点让你声名狼藉,你也帮她?”
萧云湛的语气带着讥讽,甚至有看好戏的意味。
这人的态度奇怪,宋今纾想也不想地便回答道:“她至少与我是姐妹,而且她也保证不会将我们的身份公之于众。”
萧云湛冷哼一声,“她就算公之于众又如何?有什么好怕的。你拿她当姐妹,也不知道别人领不领你这个情。”
男人转身便回了屋,留着宋今纾和钟灵毓秀站在院子里。
“驸马这么这样对公主说话,也忒没规矩了些吧。”
钟灵有些不满,毓秀也跟着附和。
“行了。”
宋今纾觉着有些累,不想再和两个丫头讨论萧云湛的态度,回屋睡觉去了。
这两日陈立那里没有什么消息,宋今纾和萧云湛准备过两日去矿山上看看情况。
入夜渐微凉,离宋姝找上门来已经快过去一日。
宋今纾正准备睡下,院子里便传来了一些异声。
尽管有萧云湛在,宋今纾还是不敢贸然出门,她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
是一名侍卫抱着宋姝走进院中,萧云湛和解良正站在不远处。
心里的石头放下,但同时又奇怪宋姝怎么会被侍卫抱着回来。
她出了门,快步上前。
“这是怎么了?”
侍卫显得有些无措,战战兢兢道:“四公主要上卞冢山,结果路遇山匪。其他人都丧了命,属下拼死才将四公主带了回来。”
夜晚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宋姝的身体有微微起伏,至少活了下来。
“怎会如此,快进屋。”
宋今纾来不及思考,让人把宋姝带回了空余的屋子。
钟灵点上了烛火,屋内瞬间变得明亮。
床上躺着的宋姝显得虚弱非常,身上都是血迹,已经染红了衣衫。
带她回来的侍卫也伤得不轻,宋今纾让毓秀带着他去上药。
“这该怎么办,青州的郎中现下大都休息了。”宋今纾坐在床边,眉头紧皱。
萧云湛久未出声,宋今纾看着他道:“你带来的人可有会医术的?”
萧云湛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神色有些不悦,闻言,淡淡开口道:“你这是要救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我欠你一份情。”
萧云湛勾了勾唇,“你分得倒清楚。”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关切的眼神跟以前自己受伤时一般无二。
片刻,萧云湛抬了抬手,解良便退下了。
知道萧云湛这是让解良去带人来,宋今纾稍微安了心,用方才钟灵端上来的水清洗宋姝的伤口。
“你知道她去了何处才会如此么?”
宋今纾摇摇头。
她已经发现宋姝身上的伤口长短不一,深浅各异,倒不像只单单被一种武器所伤。
“卞冢山。”
宋今纾一愣。
自己也曾去过,难道是自己运道不错,才没有遇到山匪?
看出了宋今纾的想法,萧云湛道:“青冥可不是谁都能见。那日你去,是他早有预料,所以才不会遭此劫。”
那日宋姝一走,解良便告诉他宋姝要上卞冢山。
卞冢山上有什么人,萧云湛最清楚不过。
他没想到宋姝千里迢迢来青州,竟是为了找青冥。
简直不自量力。
同时他又对宋姝多了几分提防。
一个公主,怎么会独自一人要寻找青冥?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于是萧云湛落在宋姝身上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宋今纾于是转头看着萧云湛,目光已经含了疑惑,“那为何我去的时候青冥便不拦我了?你又如何得知青冥居士连我和宋姝的行踪都一清二楚?”
见他不说话,宋今纾又将头转了回去。
自己好像看不透萧云湛。
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
良久,萧云湛扯了扯嘴角,并没有正面回答宋今纾的问题,而是转移了重点。
“你对任何人都这般?你就没想过,若今日之事是你受伤,宋姝不一定会这般好心。”
他想到了那日宫宴上,宋姝拿着宋今纾的帕子,在所有人面前将宋今纾与魏峙扯到了一起,让宋今纾接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
身后的男子突然出声,宋今纾手一顿,但随即继续擦拭着宋姝的脸。
“种何因,得何果,只要不后悔便好。”
闻言,萧云湛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桌子旁坐下。
“想当菩萨?可你只有两只手,你顾不过来。来十个能勉强应付,若来百个呢?你护不住所有人,所以必须要先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有底气说自己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今晚自己的话好像有点多了。
床边坐着的女子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萧云湛,你能教我射箭么?”
宋今纾已经将宋姝的脸擦拭干净,转过身看着萧云湛。
这话问得无厘头,萧云湛挑了挑眉。
“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①。我不想只会琴棋书画,做闺中弱女子,我想看看我从未体验过的天地。”
“行。”
他敏锐地察觉到宋今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对自己的称呼。
刚见面的时候还是“夫君”,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连名带姓。
这倒不重要。
他勾了勾唇,没有再深究。
没想到萧云湛答应得毫不犹豫,宋今纾弯唇一笑。
“怎么人还没来?”
宋姝的血还没有止住,看上去已危在旦夕。
说曹操曹操到。
门被打开,是解良带着人来了。
宋今纾站起身来,要给大夫让位。
但当她看清了解良带来的是何人的时候,宋今纾有些惊讶。
“王太医?”
①:出自唐代李白的《白马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