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丹桂飘香。
“边关捷报频传,林将军带着我大梁军队所向披靡,将那蛮夷打得落花流水,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说书人十分慷慨激昂,面染喜色。
“好!好!”听众捧场地欢呼。
“不过各位看官——这还有一件事,可就不那么妙咯——”
说书人拉长声调,颇为神秘。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谢家与晋国勾结,意欲谋反,皇上有意将谢家判处秋后问斩呐!”
说书人一拍桌,满座寂然。
“这可是真的?那谢家小姐远嫁晋国才将将两个月啊。”
有个白袍青年开口。
“自是真的!不过么,大梁如今正欲休兵养息,已不能再起兵戈。所以此事晋国并不知晓,谢小姐已是太子妃,此事定不会牵扯到她。”
说书人边说边摸了一把胡子。
“可怜人啊,全家都将魂归西去,自己却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再见一面。”
一个妇人颇为可惜地说。
“有何可怜!谢清濂那老匹夫居然想要谋反,几条命都不够他砍的。留那谢家女一命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人群间站着的一个老者愤然离去,众人皆点头附和。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在寝殿里响起。
“姬霖!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背着本宫和宋今纾私会!”
宋乔气得满脸涨红,胸口起伏不止。
“回公主,臣那日只是与和宁公主偶然相遇,闲谈罢了。”
姬霖面不改色,不想与宋乔多纠缠。
当务之急是要跟宋乔解释清楚,毕竟与公主私会可是杀头的罪名。
“我们才成婚多少时日,你就与那狐媚子私会!你明明知她已有驸马,难不成你要上赶着去当宋今纾的面首?你让建邺百姓如何看待本宫!”
宋乔越说越觉得姬霖有这样的意思,抬手打落了身旁的花瓶。
宋乔后面的侍女被吓得一激灵,但仍不敢发出动静。
“臣并无此心,请公主明鉴。”
“呵,你无此心,好一个你无此心!姬霖,你不会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吧?”
“公主,今日之事事出有因。臣多年前曾于河边有幸救上落水的和宁公主,和宁公主特地向臣确认一番,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和宁公主与臣并无过多交集。还请公主原谅。”
宋乔听完姬霖说的话,如遭雷击,怔怔盯着姬霖好半晌。
姬霖救了宋今纾?那不就是自己让人推她落水那次么?
她本想亲眼看着宋今纾溺死于弱水河,让此河成为她的埋骨之地,但是很突然的,太子突然来寻她,要带她回宫去,自己只好先行离开。
此事本万无一失,所以当她事后知道宋今纾自己好运被人救上来了,她又何尝不生气?
只是宋乔没想到救了宋今纾的会是自己的心上人。
恨!实在太恨了!
宋今纾嫁了一个没背景的便宜驸马本让自己快意不已,却偏偏和自己的驸马扯上了关系!
她是什么人,自己又是什么人?
宋今纾,谢姣……这一个二个的,都来坏自己的事!
“谢姣,宋今纾,你既能喜欢她们,怎么会看不见本宫?不论是容貌还是论身份,本宫远胜她们千倍万倍!”
宋乔语气变冷,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
“公主慎言。”
姬霖身子挺拔,目光淡淡,好似什么都不会引起他的触动。
可宋乔再清楚不过,能让他能有情绪波动的,无非就是一个谢姣罢了。
“呵。看来她应该未跟你说过,她落水并非意外,而是本宫故意为之。”
姬霖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丝变化,但仅是一瞬。
这瞬息并没有逃过宋乔的眼睛。
这让宋乔心中的恨意更甚,连宋今纾都能让姬霖分一点心神,自己却得不到他一丝关心!
“你当知晓,她的母亲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这样的身份,也配和本宫平起平坐?别说推她下水,就算我杀了她都不会被任何人责罚!”
宋乔缓了声音。
“所以,纵使你能和她有牵扯,她又能为你带来什么?姬霖,本宫知晓你一心要光宗耀祖。可这场游戏,叫权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非生即死,根本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而能助你达成所愿的,只有本宫,你要权利,本宫可以给。你要财富,本宫亦能给。但宋今纾做不到,谢姣也做不到!你听明白了?”
姬霖眉眼一动,沉沉开口:“姬霖受教。公主殿下乃贵胄,得天所厚,姬霖不敢高攀。”
宋乔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冷冷一笑。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么几日后的夺魁宴,本宫就让你看看,宋今纾是如何成为本宫的手下败将的。”
“公主,慈安公主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一起去后日的夺魁宴呢。”
毓秀递来一张拜贴,落款确是宋乔的名字。
“慈安公主这又是安的什么心?公主可不能着了她的道。”钟灵皱着眉。
宋今纾看着那张拜贴好一会,又将目光转到面前的棋盘上,沉思良久。
“去回了吧,就说我会按时到场。”
宋今纾淡淡笑着,她正在自奕,此刻拿着一颗黑子,举子不定。
“公主,您完全可以……”
毓秀看不懂自家公主的意思,只觉得慈安公主肯定没安好心。
“就这么定了。说不定那一日,我还能帮姬霖一把。”
宋今纾落下黑子,将这里原来占据着的白子吞食,使整个棋面瞬间就让黑子占了上风。
夺魁宴是大梁历代传统,于每年十月中旬举办。
其不论男女,不论身份皆可参加。
琴棋书画、舞剑步射、御马蹴鞠皆为可比赛项目。
参赛者可选择自己要挑战的对手指定项目进行比试,最终男女各评出魁首。
而魁首必定会名声大噪,收获一致好评。
因其历史悠久又极具含金量,众多小姐公子哥甚至皇家贵胄也会来参加。
平民百姓若是运气好的要是被皇上皇子看中,飞黄腾达便已是囊中之物。
宋今纾下了马车,往场内走去,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左右各隔了一个位置,坐了宋乔和宋虞儿。
宋乔旁边坐了姬霖,林然则因为出征没有前来。
宋今纾友好地向姬霖笑了笑,姬霖也点头示意。
然而这一切被宋乔尽收眼底,她瞪了宋今纾一眼,随即又转头冷眼看着姬霖,二人间的气氛十分尴尬。
才刚坐好,外面有人大喊:“林将军回来了!林将军回来了!”
所有人惊喜不已,连忙出去迎接。
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的是林骠,旁边的就是宋今纾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半年多未见,萧云湛多了一份肃杀与冷漠。
头发高高束着,身穿战甲,身形挺拔笔直,眼神定定望着前方,根本没分一丝眼神给两边的人。
宋今纾就这么望着他,有些出神,他却未曾看自己一眼。
宋今纾有些失落,但随即又自我开解。
而林然热情地向宋虞儿打招呼,惹得宋虞儿满脸羞红。
队伍向皇宫进发,宋今纾也跟着人群回到了宴会上。
宋今纾虽未曾见过之前的夺魁宴的盛况,但现下不得不说建邺真是人才辈出,卧凤藏龙。
大家都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借此名噪京城。
进行到一半,宋乔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司仪,本宫也想一试。”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宋乔。
“既然慈安公主都发话了,那就请公主上台来吧。”
宋乔不紧不慢地起身,离开之前扫了宋今纾一眼。
宋今纾立马明白她要干什么。
正合她意。
宋今纾勾唇,抿了一口茶。
席间突然喧闹起来,都看向了场地入口处。
是林然和萧云湛正朝席上走来。
宋今纾眼睛微睁,晃神之时萧云湛已经走到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
多月未见,宋今纾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你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小声问道。
萧云湛随意地靠在座位上,手中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折扇。
他如今已经换上了玄色的衣袍,头发仍旧高高束着,手中放扇子轻轻摇动,要多风流有多风流。
果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恣意放肆。
宋今纾暗道这份玩世不恭的模样一点也不像状元,倒像极了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可萧云湛并非高门贵族,做事却向来随心所欲,可真是奇怪的紧。
“边关无趣,想来看看热闹。”
宋今纾点点头。
萧云湛瞥到了那泛红的耳垂,动作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又变成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席间已有几位女子贴耳说话,不时望向萧云湛,目光里是藏不住的爱慕。
只是萧云湛闭着眼睛在养神,根本没在意那几道灼热的目光。
宋今纾却是都看在了眼里。
若不是萧云湛已成了驸马,凭那副皮相,被人榜下捉婿也是大有可能的。
这样浑身上下都显示着高傲矜贵的人却似乎出身寒门,倒更让这朵高岭之花多了几分世俗的味道,让人觉得并不是不可摘下。
“不知慈安公主想要比试什么?”司仪的话把宋今纾的思绪拉回了场上。
差点忘记了正事。
“本宫要赛琴。”
宋乔声调拔高,笑容灿烂。
“那公主可有比试人选?”
“和宁公主,宋今纾。”
宋今纾看着宋乔指向了自己,凤眼中满是得意。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以前从未听说过和宁公主有甚才艺,之前也未曾参加过夺魁宴,慈安公主是拿自己妹妹开玩笑呢。”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谁又知道?闹着玩吧,我看和宁公主也就花架子一个,说不定是个草包……”
“是啊,慈安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建邺才女之首,这下和宁公主可讨不到好咯!”
“别说了,慈安公主也是我们能够去置喙的!”
不过这些话并没有传到宋今纾耳朵里。
“五妹妹才华横溢,可要让着姐姐才是。”
宋乔坐在宋今纾对面,笑得灿烂。
宋今纾只管调试自己的琴,不作他话,只是朝宋乔轻轻笑了笑。
宋乔的笑容有些僵住,这宋今纾竟如此不知好歹。
不过宋今纾从小没有跟着公主们学习琴棋书画,宋乔自然而然认为她一无所知。
只等着看她出丑,让姬霖看看,他喜欢的女人个个不如自己。
“按照规矩,慈安公主当先抚琴。”
“永和三十年夺魁宴上,慈安公主一曲动京城,教我久久不能忘怀,如今竟能再听慈安公主抚琴,这场夺魁宴实是没有白来啊!”
宋乔端坐,琴弦拨动,一曲《梅花三弄》行云流水。
宋乔手指一勾,弹完了最后一个音,抬眼看向宋今纾,唇边笑意渐浓。
曲毕,掌声雷动。
“慈安公主才貌双绝,特别是这琴,弹得也是一流!”
一男子激动站起,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着。
宋乔不置一词,只是笑着望着宋今纾。
“五妹妹,该你了。”
宋今纾挑唇,没有抬头。双手虚放于琴弦上方,指动,琴响。
宋乔眼睛猛然睁大,宋今纾怎会弹琴?这根本不可能!
她明明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居然会弹琴?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①。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②!”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③。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楚。
宋今纾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着两汉时期忠臣蒙冤,奸吏横行。
忠心报国犹如火,小人诡计似阴谋④。
席上静默片刻,有人大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⑤!”
掌声轰鸣间,有人交谈声被掩盖。
“我看着和宁公主的琴艺比起慈安公主,也不遑多让啊。”
“何止是不遑多让,我看是远胜!弹琴之时又能唱曲,妙哉!”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⑥。今见和宁公主,乃知一曲亦能扬天下!”
“原来和宁公主有这样的本事,看来之前只是不愿意露面罢了。”
萧云湛看着台上人,她坐得笔直,神情淡淡,面对喧闹却并未开口。
年迈的司仪脸上堆满笑意,“不知和宁公主此曲作何解?”
宋今纾站起身,无视宋乔惊疑不定的眼神,目光扫视在场众人。
萧云湛就坐在那里,看不清表情。
“此曲乃我自创,取词《战城南》。”
又是一片哗然。
“林将军如今得胜而归。我想借此给大家讲个故事。”
宋今纾扫了一眼愣神的林然,继续说道:
“昔赵国有将军李牧,曾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⑦。”
宋今纾顿了顿,发现谢家的嫡子谢至目光如炬,似乎有些躁动。
“然,秦国离间,赵王听信谗言,夺了李牧之兵权。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⑧。何其悲哀!”
谢至终于坐不住,腾地从座位上站起,呼吸有些不稳的模样。
“《战城南》词中,上至将士们下乃百姓,无一不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试问,若奸官污吏横行,贤臣蒙冤受难。壮士暮年,却只得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⑨?如若良将不在,忠臣含冤,焉能有你我如今之安逸!”
宋今纾缓了一口气,看了眼在场目瞪口呆的众人。
“我的故事自此便讲完了,还请各位勿将我的奋激之词往心里去,只当一乐罢了。”
台上的女子语调和缓,声音如悦耳鸟鸣般婉转,也如珠玉滚盘般清脆。
说出的话却是如此掷地有声,坚定铿锵。
在众人的震惊中,宋今纾恍若无人,自顾自回座位,未再看任何人一眼。
在场都是聪明人。
宋今纾的这番话很容易便让他们想起了近日建邺里关于永和帝要因为谢清濂意欲谋反抄谢家满门的风波。
多少人心里清楚,谢清濂久不上战场,赤胆忠心,永和帝此举怕是跟谢家军脱不了干系。
可惜谢家嫡子东奔西走,也是求助无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那么宋今纾这样一说,是要帮谢家了?
“和宁公主之言正如当下,如今谢将军正如赵国将军李牧,恐被馋人诬陷呐!”
席中不知道是谁感叹道。
“是啊!谢将军曾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怎会谋逆!”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着,司仪连忙维持秩序。
“各位稍安勿躁,既是比试,待夺魁宴结束,国子监的太傅们自有决断。”
宋乔愤懑起身,大步回了座位。
今日居然让宋今纾大出风头,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怎么学会的?
方才自己听完宋今纾的曲子,虽不想承认,但宋今纾的琴艺根本不是初学者可以达到的水准。
那般造诣,必然是从小开始学习,才有此种境界。
难不成宋今纾一直在偷偷背着自己学这些?!简直可恶!
①②:出自汉代佚名的《战城南》。
③:出自宋代苏轼的《赤壁赋》。
④:出自元代郑德辉的《伊尹耕莘》第二折。
⑤:出自唐代杜甫的《赠花卿》。
⑥:出自唐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⑦⑧:出自宋代苏洵的《六国论》。
⑨: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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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