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三年的七月初七,宜婚丧嫁娶,宜远行。
牛郎织女相会日,郎娶女嫁正好时。
但是今日建邺的两桩婚事的主人公都各怀心事,并不有多欢喜。
甚至可以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姬霖坐在马上,麻木地驾着马引着后面盛大的队伍前行。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头和嘈杂的议论声并不能让他有所动容。
直到他忽然注意到前方迎来一队车马。
那是谢姣的队伍。
他的眼神瞬间恢复神采,随即黯淡下去。
两支队伍愈走愈近,他看到谢姣花轿的前方并没有晋国太子,只有周围的两路侍从抬着聘礼和嫁妆。
姬霖的马和谢姣的花轿擦肩而过之时,姬霖目不转睛盯着那顶花轿。
口中喃喃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①……”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轿里的谢姣听到。
花轿帘子纹丝未动。
姬霖眼看着就要与那顶花轿错过,欲调头追上,结果被周围的侍卫围了个严严实实,手中的佩刀眼看就要抽出。
于是姬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姣的花轿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转过头,目光满是哀戚。
无人看到花轿里的谢姣早已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
方才他念了自己与他之前最爱的诗,她明白那是姬霖念给自己听的。
从前每次姬霖对她念这句诗,都会对她说,以后定要娶她为妻。
但如今再次听到这首诗,二人竟是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宋今纾站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只觉得可悲可叹。
她原是要上街买花种,正好看到了这两番热闹。
“走吧。”宋今纾轻叹,带着钟灵和毓秀转身离开。
“小姐,奴婢觉得姬驸马颇为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毓秀若有所思道。
“怎会?你在皇宫十几年,又怎么可能曾见过外边的男子?”
宋今纾不以为然。
“奴婢想起来了!是那日救了您的公子!”
毓秀恍然大悟。
钟灵似乎也是回想起来了往事,忙不迭地附和着。
“救了我?”宋今纾惊诧地看向毓秀。
“小姐您忘啦!永和二十六年的元宵节!”
宋今纾猛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异常。
那年自己落水,救了自己一命的居然是姬霖!
那个失魂落魄,仿佛没有了生机的男人!
“你们可没骗我?”
宋今纾不想承认,自己的救命恩人与爱人分离自己却毫无动作。
“小姐,奴婢断不会认错。那日他上岸时奴婢将她的面貌记了个清清楚楚。上回在皇上龙辰宴上距离太远,奴婢看不真切,但是刚才姬驸马打马走过时,奴婢可以确定就是他!”
毓秀越说越激动。
“是啊小姐,奴婢也记得十分清楚,断不会有错的。”
钟灵也有些亢奋。
宋今纾此刻心情极为复杂。
救命恩人找到了,自己固然欣喜。
可是他现在面临着巨大的苦痛,自己却无动于衷。
这难道不是变相地助推了他的悲剧吗?
宋今纾忽而变得郁闷至极,回府的路上一言不发,让钟灵毓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宋今纾不快,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离七月初七已经过了好几日。
此刻宋今纾正坐在桌边,满脸愁容。
她不开口,钟灵和毓秀也不敢出声。
“二姐姐的封号定了么?”
宋今纾无意识地问道,出口后才想自己为什么要多问。
“回公主,二公主已封慈安公主。”
毓秀低声回答。
“慈安…真是个好名字。”宋今纾喃喃道。
“罢了,陪我上街吧。那日的花种不合我的心意。”
宋今纾起身出门。
街上的人有些少,小贩们也不再大声叫卖。
宋今纾带着面纱缓缓走着,看见有一小摊上正摆着新鲜的桃子。
“毓秀,去买些桃吧,佳人酿也可以再酿几坛了。”
明明之前还说不喝了,这下宋今纾又来了酿酒的兴致。
“是。”
毓秀没过多时便买了回来。
宋今纾转头继续走,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人正向自己走来,脚步虚浮,身体却依旧挺直。
是姬霖。
宋今纾惊异交加,连忙走上前去。
“姬大人。”宋今纾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语气有些颤抖。
那人目光聚焦起来,盯着宋今纾。
“小姐是……?”
“姬少将,这位是和宁公主。”
毓秀见机回答道。
“原来是和宁公主。臣冒犯。”
姬霖向宋今纾行了一礼。
“姬少将,如你现下空闲,可否请你移步琳琅阁。”
姬霖不得不顺从,跟着宋今纾来到琳琅阁一间包房里。
“不知公主找臣有何吩咐?”
姬霖不确定地开口道。
“我知你我相见实为不妥,但我确实有一事必须马上证实,这很重要。”
“公主但说无妨,臣定当知无不言。”
“六年前元宵节,弱水河边,姬少将可曾救过一落水女子?”
宋今纾目不转睛看着姬霖,急切地想要跟他确认。
姬霖有些愣住,目光落到宋今纾身后的钟灵和毓秀身上,又看向宋今纾。
思索了一会,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恍然开口:“原来是殿下。那日臣不过路过,救了殿下是臣之幸。”
宋今纾得到了答案,她立马起身向姬霖行一大礼,道:“今纾承蒙恩人搭救,今纾今生无以为报。”
姬霖惊骇万分,连忙把宋今纾拉起来,忙不迭说道:“臣怎能受公主殿下如此大礼,臣实在惶恐。”
宋今纾重新坐好,敛好情绪开口道:“若非当日是恩人救了我,我现在早已是一具白骨,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
“臣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心。”
“这很重要。你勿要再称我为殿下,叫我今纾便好。也不要自称臣了,你如今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不合规矩……”姬霖犹豫道。
“我说如此便如此。”
宋今纾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这是宋今纾第一次以命令的口吻跟人说话。
心中虽有些怪异,可明白不如此,姬霖绝不会照做。
“……姬霖遵命。”
一来二去,二人之间也不似初次见面那么拘束,开始有些随意地聊起天来。
“我二姐待你可好?”
宋今纾有些担忧得问道,果不其然,她看到姬霖脸上好不容易浮现出的笑意又黯淡了下去。
成亲那晚的景象清晰在姬霖脑海里回放。
彼时姬霖执意要搬去书房。
寝殿里的喜娘和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穿着喜服的宋乔冷笑着让众人退下。
“本宫知你怨本宫此时向父皇请旨。但本宫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不比那谢姣少……况且你做了本宫的驸马,自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不是要光耀门楣么?如今谁还敢看轻你姬霖半分?”
宋乔缓缓抚上姬霖的脸,眼中满是希冀与爱慕。
姬霖冷冷拿下宋乔的手,弯腰向宋乔拱手,无悲无喜地开口道:“臣自请搬去书房,还请公主殿下应允。”
宋乔眼中的光亮霎时转为冰冷。
“好,好的很!谢姣如今已远嫁晋国,你居然还对她念念不忘!信不信本宫现在就可以让人杀了你,将你千刀万剐!”
宋乔气急败坏指着姬霖。
“多谢公主殿下成全。”姬霖仍旧不直起身,只是弯着腰。
“姬霖!”宋乔怒吼,用手挑着姬霖的下巴将姬霖的头抬起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本宫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大梁的慈安公主。雷霆雨露皆是恩泽!你怎敢忤逆本宫!”
姬霖眼神十分坚毅,并不畏惧宋乔,一字一句说道:“臣,不敢。”
宋乔冷哼一声,将姬霖的头狠狠甩开,愤然离开了寝殿。
姬霖直起身,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还要活着,他还没有把谢姣接回大梁。他明白宋乔不会轻易杀了他。
不激怒她,今晚怕是难以善终。
“姬霖,姬霖?”
姬霖回过神来,目光定格在宋今纾脸上。随即又低下头。
“慈安公主对我……甚好。”
他在刚刚的对话中隐隐感觉得到宋今纾和宋乔不睦。
但无法实话实说,有些事还是自己一个人承担好了。
宋今纾却是知道了他这话中的意思。
明白他和宋乔如今关系的剑拔弩张,只是不好开口说罢了。
“抱歉,那日我并未出面帮你。才致使你和谢小姐未经死别却受生离之痛。”
宋今纾低低开口道。
姬霖眼中的痛色又浮现出来,双手紧握。
“不能怪你,皇上圣心,无人可更改。”
宋今纾知道此时多说无益,而且与姬霖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太久未免不会被人传出闲话,于是和姬霖坐了一刻钟后便分开了。
“今日遇友人,是姬霖之幸。”
姬霖站在琳琅阁楼下,朝宋今纾道。只是脸上没有笑意。
宋今纾明白他的痛苦,对他说道:“日后若有我能帮得上你的,尽管开口。找到人告诉钟灵和毓秀便是。”
姬霖扯出了一抹笑。
“姬霖也自当为殿……你解难。”
回府之后,宋今纾心中轻快了些许。
只是还在隐隐担心着姬霖。
宋乔性格娇纵跋扈,如果真对姬霖做出什么,谢姣怕是也不能无恙了。
也不知道谢姣一路上是否安好,现下又是怎样的处境?
姬霖或许早已派人打听到了,自己虽然身为公主,但能用的消息渠道少之又少。
自己又如何帮他?
身为公主,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人脉,好像做什么都处处受限。
人脉……
宋今纾忽地抬头,问毓秀:“驸马可有书信寄来?”
毓秀答道:“回公主,未曾有书信。”
宋今纾黯然,这六个月自己写了不知多少家书寄去,却一封回信也无,难不成是被阻在半途中了?
“那可知战事何时会结束?”
“公主,前些日子奴婢听外面的人说,边关捷报频传,大抵是快结束了。”
毓秀恭恭敬敬地回答。
宋今纾面上染上喜色,距上次与萧云湛一别已是半年有余,竟是比成婚的时日还长了。
“璂儿,你那边可准备好了?”
李薏懒懒靠在床榻上,看着坐在下边正喝着茶的宋璂。
“自然,儿臣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时机成熟。”宋璂笑得温和。
“你本宫是放心的,此番断不能出差错。”
“还请母妃放心。这次,一定够谢清濂喝一壶的了。”
现下已经是八月,盛夏时节,天气变换异常得快。
天空灰蒙蒙一片,是大雨将至的信号。
“陛下,证据确凿,这谢家实有谋逆之心啊!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朝堂之上,一老臣举着象笏,痛心疾首地朝永和帝一拜。
永和帝坐在龙椅上,眼神从方才递来的奏折上快速游走,脸色越来越阴沉。
那奏折上写满了谢清濂与晋国太子往来的细节。
他抬眼扫了台下众臣,谢清濂自谢姣出嫁后便再未上过朝。
眼下他又何曾看不出这份奏章上的内容是伪造的?
只是何人要对谢清濂乃至谢府出手?
他的目光停在了太子身上。
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太心急了些。
站在最前方的宋璂察觉到了永和帝的目光,于是身子微微一动,一老臣又出列道:
“陛下!晋国太子执意要娶谢家嫡女,乃谢清濂一手谋划,他是要用自己的谢家军,再借晋国兵力,让晋国铁骑踏足我大梁王土啊!”
越来越多的臣子附和,永和帝将手上的奏折愤然扔到台下。
“李丞相,你怎么看?”
李丞出列,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宋璂,拱手向龙椅上的永和帝道:“臣认为谢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当诛九族。”
“太子可有何看法?”
宋璂出列,徐徐道:“儿臣附议,谢氏一家死不足惜。”
这倒是稀奇了。
这满朝臣子,竟无一人帮着谢清濂说话!
昔日与谢清濂交好的臣子现下也是闭口不言,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还谋逆?
一个想要造反的臣子,给自己树立这么多敌人做什么?
这倒让永和帝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有人要至谢家于死地。
将谢姣远嫁晋国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重头戏却是谢家满门抄斩!
幕后主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大梁搅得浑浊不堪,简直是打自己的脸,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个太子……还是低估了他。
但他随即又有些欣慰。
作为一国储君,没有点手段是万万不能的。
雷厉风行,斩草除根向来是宋家人的做事风格。
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任由宋璂为所欲为,视自己为达到目的的工具。
这是亵渎,自己作为皇帝,怎能容忍儿子的挑衅!
他再清楚不过宋璂要将谢家赶尽杀绝的目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更不能坐由事态扩大。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洗清谢清濂的嫌疑。
于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永和帝宣布此事容后再议。
“太子殿下,陛下这是……”
一老臣跟在宋璂身后,表情十分忧虑。
“呵。孤这个好父皇,怕是知道此事有疑,不会由着孤来。等着吧,孤会让他什么都查不到。”
冷冷丢下几句话,宋璂便大踏步离开。
那个老臣出了一身虚汗,着实为宋璂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感到害怕。
这是得多有胆识,才敢如此目中无人地跟别人说自己会让皇帝什么都查不到?
东宫书房内,宋璂手指轻点桌面,烛光很黯淡,照得宋璂的脸半明半暗,颇有些瘆人。
此刻他目光游离,飘忽不定。
“你去给那老东西的药里加点东西,注意点分量,不出几年,他就得乖乖去见阎王。”
“是。”
一宫女模样的老妇人得了命令后恭敬地退下。
宋璂做事谨慎,既想要达成目的,也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当下永和帝身体健朗,几个月内驾崩必然会让人生疑。
他可以不管百姓的闲言碎语,可不能对朝堂上那些老东西的话置若罔闻。
他们都是老臣,若让他们起了疑心,这,口诛笔伐自己这个龙椅也做不安稳。
几年而已,自己还等得起。
对不起了父皇,谁叫我们生在皇家。
皇家父子,又有什么亲情可言呢?
要怪,您老人家就到阎王那里去怪吧。
这江山,儿臣会替您守好的。
敲门声打断了宋璂的思绪。
“殿下,黄州那边……”
听完来人汇报,宋璂的目光陡然变得如刀锋般尖锐。
他用力扫开桌上的烛台,烛火一灭,身在黑暗里的宋璂倒比阎王还要可怕三分。
汇报的人浑身发抖,战栗不止,似乎连腿都要软了下去。
“这萧云湛可真是好样的。他什么来头,给孤查!查得清清楚楚!”
来人无不应下,生怕太子的雷霆之怒落在自己身上。
第二日,太子府里人尽皆知,太子又弄死了两个侍女。
二人早上从太子房里抬出来时死相惨烈,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①:出自唐代李白的《长干行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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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