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氏亡故后,柳昭月便成了王氏的心头之患。若她是个蠢笨的丫头,倒也不足为虑,偏生她自幼聪慧,任由其生长,将来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难免会成为威胁。
若非柳昭月还有个在边关的将军父亲,一孤女落在深宅,非要下手除去才能解王氏心头之忧。
想要让一人再也无法产生威胁,最好的法子便是折其羽翼。
这些年王氏一直把柳昭月拘在身边,名义上是亲自照拂,实则抱的就是这门心思。
王氏厉声斥道:“男子娶妻,要的是端庄贤淑,能操持内宅,传宗接代。而不是娶个状元回去给他当老师。你这个样子,京中哪个高门望族敢看得上?”
这时,流芳阁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便听见有婆子通报:“二夫人,巧云回来了。”
巧云是王氏身边的丫鬟,刚才领命去了柳昭月房里搜屋。
“让她进来。”
王氏淬了恼意的视线一直落在柳昭月身上。
听宁儿说的情景,她隐隐觉得柳昭月不像是第一回去偷听。不然她派人去打听的时候,往日严厉的董夫子也不会说出“言之有物”这样的称赞之词。
巧云便走进来是,怀里抱着一包物什,看起来分量不轻。
她听命将东西放下,几本成册的书便噼里啪啦地滚了出来,散落在地板上,内页翻出来的那些,上头墨迹依稀可见。
柳昭月这才略微抬眸,默默叹了口气。
毕竟是她四年的心血,知道这回怕是保不住了,难免有些心疼。
王氏拿过一本翻看几页,被气得冷笑出声。
果真如此。这么多年柳昭月一直逆来顺受,竟从未露出任何破绽。能做到这样不动声色,王氏实在不敢深想。
要不是被宁儿撞破,自己恐怕依然被蒙在鼓里。
王氏眯起眼。看来这次非要使些手段,灭灭她这侄女的威风,好让她知道,要想在柳府舒舒服服地过下去,唯有依附她这一条路。
她屏退了巧云,厅中又只剩下二人。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王氏质问。
柳昭月抬起头,眼眶泛起盈盈水光,她温声说:“侄女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违背二叔母的话,只是希望二叔母这次能原谅昭儿。”
“原谅?”王氏不可思议地哼了声,“若是这次再轻轻揭过,轻易饶了你,你岂不越发猖狂!”
“我一会叫人把你这些东西都烧了。你今晚就去祠堂跪着反省,明日一早,便罚去女德堂思过一个月。”
女德堂乃本朝开国所建,意在教习高门贵女礼法尊卑,日后成为知书达礼的贤妻良母。随着朝代更替和世风变化,八年前太后下令废止了女德堂,如今只剩寥寥几人看守。
它逐渐成了高门大户用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庶女之地。
一些犯了大错的嫡女,或是因名节受损而无法再嫁的,为了不连累家中姐妹,也会被送去。
她们中许多人一旦进了这里,便再无可能回到家中。即使有些回到家中,往也难逃成为他人闲谈中的话柄。
王氏的语气轻飘飘,嘴角微微扬起一抹似有期待的笑意。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惩罚对于柳昭月而言,无疑是难以忍受。
果不其然。她瞧见柳昭月身形一晃,随即泪水涌上,哽咽道:“二叔母……求您,别让昭儿去那种地方。”
王氏满意地轻哼一声,微微挺直了腰身。
“你若真知错,就在女德堂好好反省一个月。若再有下次,便永远留在那儿,不必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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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昭月刚回到自己的院子,杏儿便红肿着眼睛跑了过来,声音一听就是刚哭过:“小姐,您怎么样?二夫人她.....”
杏儿清楚,小姐这回一顿罚肯定是少不了,只是不知道轻重如何。她实在是蠢,巧云来搜院子,她竟也没能拦住。
柳昭月摸了摸杏儿的脸,这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心思最是纯善不过,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
她轻声说:“今晚跪祠堂,明早去女德堂思过一月。”
“什么?!”杏儿眼睛顿时睁大眼睛,“您可是柳家嫡长女,二夫人她怎么能......”
“不行。我现在陪您去找老夫人求情,有她开口,或许能罚的轻些。”
她说着便拉起柳昭月朝门外走。
“等等。”柳昭月哭笑不得,停住她的动作。
杏儿不解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小姐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很委屈伤心。
“小姐,您怎么不着急呢?且不说女德堂是什么人去的地方,光是位置就偏僻冷清,怕是连口好饭都吃不上,您本来身子就弱,待一个月可怎么得了?”
“她们就是看将军不在京中,才欺负小姐这孤零零的人儿。”
“我能撑得住。”柳昭月微微笑着,“只是要连累你跟我一起了。”
王氏倒也不打算让柳昭月自生自灭,允她带着贴身丫鬟,另派了个婆子同行。
只不过这婆子是王氏身边的人,美名其曰是照顾,实则却是监视。
杏儿连忙摇头:“奴婢跟着小姐,才不觉得辛苦。”
“只是,这事真没转圜的余地了吗?”
柳昭月眉如山黛,弯弯如柳,映衬着那双清冷的眸子,叫人无法看透。
有自然是有,只在与她想与不想之间。可她不想。
女德堂位于城外朝云山深处,地势偏僻,人迹罕至。
然而距离它不过半个时辰路程的山腰,却坐落着受京城中人供奉,香火鼎盛的——浮阳寺。
柳昭月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春风拂过桃花,温柔而不媚,冷静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柔和:“杏儿,倘若敌人比你强大,而你孤立无援,你会怎么做?”
“什么?”杏儿眨了眨含着泪花的眼,“奴婢不明白。”
往日偏僻无人的竹林,为何今日柳璇宁会恰巧路过;藏了四年都未曾被察觉到的书册,为何今日这么容易被翻了出来。
她在这个家里,想要什么总是不成的。唯有她不愿要的,才有人迫不及待地送到她手中。
柳昭月看着杏儿,轻声道:“知己知彼,方能四两拨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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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山深处的女德堂,隐匿于苍翠的山林间,远离了京城的喧嚣。
通往堂中的山路狭窄崎岖,居住的厢房同样简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只有一张低矮的木床,床脚边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角落堆满了积尘。窗户因年久失修,风随意地钻入,还好如今是夏日,不然可要把人冻坏。
经过好一番收拾,床榻铺好,这屋子总算成了能住人的样子。
“小姐长这么大身体上没受过半点劳累,可昨夜刚跪了祠堂,还没好好睡上一觉,就要自己动手拾捯房间。奴婢很不得长六只手,好让小姐能安心歇息。”杏儿语气哽咽,快要哭出来。
柳昭月笑了笑,声音温和:“脏累的活全叫你做了,我不过是铺床,哪就这么娇气了。”
杏儿冷哼一声,恶狠狠看向门外:“二夫人嘴上说,让刘嬷嬷跟着照顾小姐起居。结果她倒好,人刚到就借口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柳昭月坐下后揉了揉膝盖,语气平静:“随她去。”
如今她虽来了女德堂,浮阳寺近在咫尺,但身边有个二叔母的人监视着,根本没办法脱身,还是要找机会支开这个刘嬷嬷才是。
...
夜深人静,屋内只一盏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影映在墙上,勉强照出两道人影。
柳昭月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正准备就寝,刚躺下床,忽觉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凛,唤住了正欲开门出去的杏儿。
“刘嬷嬷多久没动静了?”
杏儿回过神,细细思索片刻,回道:“晚膳的时候她同我一起看火,后来我就一直在屋里打扫伺候,没再见过她。”
柳昭月柳眉微蹙,正准备开口说话,忽然间,桌上烛光摇曳不定,似被无形的风扑灭,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未等她反应过来,身旁忽有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两道黑影闯入屋内。
连惊呼都未及出口,柳昭月便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捂住了嘴,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肩膀。
她整个人被拖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寒意却顺着皮肤直侵入骨。
柳昭月下意识地挣扎,却发现力道如铁钳般无法挣脱,喉中发出的声音被死死压住,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响动。
黑暗中,她努力睁大双眼,朝杏儿的方向望去,耳边听见一阵窸窣声。她松了口气,幸好杏儿只是被另一名黑衣人制住,没有伤及性命。
四下安静,几人僵持着,屋外忽然传来微弱的兵械声。
“别动,安静。”
低沉冷厉的声音从柳昭月身后响起,带着一股压抑的杀气。
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抖,努力压下胸中的震动,眼神却已经冷静如镜,低垂眼睫时,已心下了然。
原来是两个亡命之徒,被追杀至此。
柳昭月只穿了件单薄寝衣,温热的气息在后背规律起伏,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下身子。身后的人似是有所察觉,半瞬沉默后,低声开口:“一会把你们放开,不许出声,否则性命不保。我说的话,听懂了?”
柳昭月点头。
瞬息后,那只捂住她嘴的大手缓缓松开。空气瞬间涌入她的喉咙,她压低呼吸,大口喘气。
一旁的杏儿也已经被放开,瘫坐在地,目光惊慌地瞧着柳昭月的方向,但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柳昭月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稍稍离开了那人些许距离。再抬头时,视线停在黑暗中那人的脸上,这一看,便愣住了。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
前世的画面浮现在脑海。
她曾躺在在皇宫大殿的角落,透过垂死的视线,望见过他身披银甲,步步逼近皇帝。
她从未想到,这一世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见他。
萧砚舟。
目光只停顿片刻,柳昭月便微微垂下眼帘,掩去心中的复杂情绪。
“你是谁?”萧砚舟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带着一丝试探与威胁。
柳昭月猛得一凛,他竟如此敏锐。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轻声回道:“现在不是公子与我闲谈的时候。”
屋外的脚步声愈发逼近,显然外头的人正在一一搜查屋子。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搜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