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灵蹙眉:“你这样的才貌,我瞧着当皇后也是足够的,怎么就不能是王妃了?”
柳昭月连忙想去捂她的嘴,一想到这儿只有她两人,又收回动作:“净胡说了。今日四下无人也就罢,他日在外人面前可不敢再这样造次。”
赵雪灵撇撇嘴:“只比我大了一岁,怎么说起话来却像是我母亲......”
柳昭月懒得理她。
转头看向湖面,眼波不兴。
京城一切都让她无比厌倦。
若有机会,柳昭月只想离这儿越远越好。
她知道萧砚舟未来的命运。三年半后他将登上皇位,若她成了王妃,岂不是又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对了,”赵雪灵忽然出声道,“明日李三刀去莲润楼说书,我喊上林姐姐,咱们一同去听。”
柳昭月摇头:“明日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雪灵柳眉拧在一起,“不会是你那二叔母又把你拘在家里吧?往日叫你五次她能准你出来两次都是谢天谢地。这都大半月没出门了,怎的还不愿放你出来?”
柳昭月当真对赵雪灵的嘴皮子佩服的紧。自己说了半句话,她都能大惊小怪地接上这么多。
“是明日我有事要办。”
赵雪灵不情愿地“哦”了声,也懒得问她要办什么事,在她心里,总归不如李三刀先生说书有趣。
“神秘兮兮的。算了,那就下次吧。”
-
柳昭月要办的确实是大事。
不久前家中夫子生了病,今日是复学的日子。一大清早,两房的少爷们和别府的公子便齐聚在家里的书院。
七月的清晨已经带着隐约的暑气,阳光透过竹叶,斑驳的洒在地面上。
柳昭月熟练地穿过竹林,绕到书院后方,靠着朱红的大柱子坐下。
她的贴身丫鬟杏儿,则留在竹林中放哨。
四年来,这样的日子她早已习惯。每逢夫子授课,总会设法前来偷听。
小时候,柳昭月偷偷瞧过书院里面。
中央摆放的几排长条木桌,桌角雕有精美的花纹。堂兄弟和公子哥儿们端坐于长椅之上,手持毛笔,神情专注,随着窗外的微风,纸上的墨香与书卷气在空气中淡淡飘散。
一道耸立红柱,划开了两个世界。
柳昭月纤细的身子则躲在阴影中。
过去几个寒冬酷暑,她边埋头做二叔母要求的女红,边仔细聆听夫子讲学。重要的内容或难解之处,她都悄悄抄录下来。这些笔记,早已堆满了绣线筐的底部,掩于杂物之下,无人察觉。
今日复学,夫子温习了前段时间讲过的要点,便开始提问,检查他这些不省心学生,这段日子有没有将功课荒废。
柳昭月执起笔墨,聚精会神地听着。
“凡物皆有道,道之所存,天地运行,人亦不外乎其道。治家亦如是,治国更如是。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夫子的声音停顿片刻,严厉目光扫过堂内的学生,随后沉声问道:“那我且问你们,什么才是为官者?”
“半柱香后,每人挨个作答。答不出来者,明日便不用再来了。”
堂下一片寂静,气氛骤然紧张。
不久后,有人开始提笔,低垂着眼睑,时而蹙眉,时而停顿。
正当柳昭月专心致志思考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低头一看,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从她身旁的围栏下滑了进来,稳稳落在她的腿边。
纸条的来历显而易见——是她那顽劣的四弟,柳弘哲。
这位三叔的嫡次子,自两年前发现她偷听夫子的课后,便与她达成了协议。
她帮他答写夫子的提问或课业,而他则假装从未见过她在此地。
往日里,收到这样的纸条,柳昭月都会默默写完后传回去,听着自己的答案在堂上被这位不学无术的四弟念出来,换来夫子的一番夸赞。
可今日不行。
眼见半柱香的时间即将耗尽,外头的柳昭月依然没有动静,柳弘哲急得如坐针毡,掌心里的汗都浸湿了笔杆,几次险些滑落。
夫子方才说的话,在他耳中如老佛讲经,半个字都未曾听懂。
若是他答不上来,明日不能来上学,父亲非把他打死不可。
外头的柳昭月倒是不急,她目光落向竹林深处,似是在等待什么。
半柱香已过,堂内的人一个个开始回答。柳昭月也捡着听了些。
“夫子,学生认为,为官者要察民心,最重要的便是为百姓做事,出功绩。修路筑桥,减税赈灾,若能做到这些,百姓自然会感恩戴德,国家方能长久安定。”
......
杏儿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风中摇摆的狗尾巴草。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的脸上,她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朝前方张望,心头猛地一紧。
来人了!
她不禁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
这一下,杏儿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竟然是二小姐!
二小姐可是二夫人的嫡女。二夫人连女学都不让小姐去,若是发现小姐在外男堆里偷听夫子讲课,岂不是滔天大祸。
杏儿心跳如擂鼓,瞬间紧张得手脚冰凉,连忙扔下狗尾巴草,拔腿往书院跑。跑到竹林旁,她慌乱地朝自家小姐挥手。
没成想小姐正低着头,没看见她。
杏儿在竹林旁急得团团转,内心挣扎片刻,终于一咬牙,像是赴死般冲了过去。
轻快的脚步声落入耳中,柳昭月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杏儿圆润的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小姐,二姑娘来了!”杏儿慌乱地低声道
出乎杏儿意料,柳昭月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紧张,而是语气平淡的说了句:“你先躲起来,别让她瞧见你。”
...
堂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弘哲身上。没了柳昭月的暗中相助,他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夫子的提问,冷汗渗出了额角。
堂内众人互相对视,面上皆是惊讶之色。
要知道,这位柳弘哲可是一直得夫子称赞的“翰林之才”,怎会答不出来?
柳昭月的目光一直落在竹林旁的小道上,待看到那一角粉色衣袂后,毫不犹豫地从柱子后面站了出去。
堂后突然冒出个姑娘,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不禁面面相觑。
柳昭月不慌不忙,微微躬身行礼,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抬起头,目光坚定且从容:“小女适才恰巧经过,听闻夫子所提之问,斗胆冒犯,愿作答一二。”
她语调平稳,像清泉一般在沉重的空气中流淌。
夫子眉头微微一皱,显然对她的突然插言有些意外,但仍是点了点头:“既如此,姑娘,请说。”
柳昭月轻轻颔首。
“修路筑桥、减税赈灾固然重要,但为官者不该居高临下想着为百姓做了什么,反而应从百姓的眼中看,他们真正得到了什么,需要什么。有时,自以为是的施惠,未必是百姓心中的所需。正所谓‘身处安逸者未必懂得疾苦’,若只是为了彰显功绩,施加的好意反而可能变成负担。”
堂内众人心中生出几分思索。
柳昭月的声音渐次温和,她接着道:“《孟子·梁惠王上》中,梁惠王问孟子如何使国家强大,孟子答:‘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利虽为当政者之首务,但若只追求表面的功绩,百姓未必能受其惠。比如,官府兴建大型工程,本意是为百姓谋利,然而若强迫百姓劳作、耗资过大,反而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使得本该有益的事成为百姓的苦难。”
话音刚落,柳昭月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竹林小道,察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身后。
她并不慌张,语气依旧稳重。
“所谓‘政贵在简’,为官者不在于施恩若雨,而在于恰如其分,明辨是非。若一味追求声势浩大的善政,却忽略了百姓的实际需求,往往事与愿违。
与其高谈阔论,不如俯身倾听,与民同心。正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唯有与百姓相连,才能真正施以长治久安之政。”
话音落下,堂内落针可闻。
远处竹林小道,二小姐柳璇宁目睹了这一切。她眉头紧蹙,眼中复杂的情绪一时难以分辨。
一旁的丫鬟惊得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小姐,这……”
柳璇宁冷声道:“这小贱人竟跑到这里来卖弄了,生怕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不知她有二两聪明!去流芳阁。我要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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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衣衫单薄,跪在地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柳昭月的膝盖便已隐隐作痛,双腿几乎支撑不住。
“你可知道错了?”
二叔母王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柳昭月低着头,细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住她如淡黛的眉眼。
她轻声道:“侄女不知。”
流芳阁内只剩下两人一跪一坐,王氏也卸下了往日在外的宽和大度,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从心底窜出。
她派人去打听过今日那书院的情况,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没成想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乖巧听话的侄女,竟然如此有本事。难到以前的乖顺姿态,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你不知?”王氏冷笑一声,语气阴沉,“好一个不知!我虽不是你生身母亲,但待你如己出,这些年费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你在京城里博得个贤淑的名声,日后嫁入高门,你母亲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你倒好,非但不知感恩,还忤逆至此。私自跑到外男堆里,行事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柳家出了个不守规矩的姑娘。”
柳昭月依旧低垂着头,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侄女无意违背二叔母的教诲,只是想学习一些道理,增益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