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祖孙之间高低该有代沟,但在场的“祖孙”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
因为孙子现在正骑在爷爷头上薅头发呢。
卓远山嘴里还咬着烤肉串,因为被柯缪逗狠了,所以边呜哩哇啦边去薅柯缪的头。
林桔年想说:嗯...他是寸头。
柯缪轻轻松松地就把卓远山扒拉到一边去了,用很老成的语气警告他:“吃你的肉,啤酒少喝点啊,老康不让我带坏未成年,你要是敢告状的话咱俩都完蛋。”
卓远山气鼓鼓地说:“那你不许再开我玩笑了,我真生气了,我就去给爷爷告状说你欺负我。”
林桔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
柯缪和卓远山同时扭头看过来,俩人异口同声:“怎么了?”
林桔年又继续嚼,“没事,肉挺好吃。”
柯缪还以为怎么了呢,不禁为自己刚才那瞬间的警惕而感到无奈。
他心里失笑,他现在真是对林桔年的一举一动都太关注了,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卓远山显得没心没肺,顺着林桔年的话夸起今天的烤肉,“虽然你这人很讨厌,但夜宵买的不错,这种垃圾食品是家里坚决不让我吃的。所以我勉强让你今晚也留宿吧!”语调傲娇,像是给了柯缪什么巨大的赏赐。
“你就和林桔年一起睡大床吧!”
林桔年愣住,“?”
柯缪嘴角的笑意压不住,“行,那...谢主隆恩?”做出一个抱拳的动作。
林桔年把嘴里东西咽下去,说:“你确定不是想再找个人陪你玩吗。”他平静地望着卓远山,身上透露出淡淡的无奈。
他不想和柯缪睡。
以前在家是上下铺,在宿舍是挨着的三号和四号,在陆明轩那也躲不过,今天到了教职工宿舍,居然还能被卓远山给分配到一张床上去???
卓远山哪能get到林桔年的无奈,他撒起娇来得心应手,“啊呀林桔年,你别凶我嘛,我一个人是真的很无聊,我想找人陪我一起玩难道不正常吗?”
柯缪说:“就是,凶孩子做什么,他还小呢。”
林桔年惊愕,他哪里凶了?
卓远山没给林桔年辩驳的话口,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神情忽然变得有点低落,“我一直没朋友的。”他说。
柯缪看向卓远山,林桔年也是。
卓远山抓了一只小龙虾,慢慢地剥它的壳,慢慢地说:“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比大多数人智商高,所以总被老师和家长们特殊对待。我一直在跳级,一直参加竞赛,一直被保送,我的人生在别人眼里是一帆风顺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凡尔赛,但在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语气里,却隐藏着孤独与不安。
“就因为这样,我从来没有和同龄人待在一起的机会,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我在做题,他们上课的时候我在比赛;他们和同学一起踢球的时候,我也很想参与,但老师说我不能受伤,所以不让我去。”卓远山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别人叫我天才,也不想这么早就上大学,你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哥哥,我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其实一点都不开心。”
一个虾剥好了,卓远山先把它放进林桔年面前的小碗里。
林桔年说:“谢谢。”
然后他开始剥第二个虾,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的。
柯缪问:“那你少年班的同学呢?他们和你差不多大,总能有共同话题吧?”
卓远山摇了摇头,“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只想着超过我,把我当敌人。”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好像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少年困惑道:“明明他们也很聪明的,但为什么总是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看我?”
第二个虾被放进了柯缪的碗里。
柯缪摸了摸小孩的头,“乖孙。”然后就得到了一个白眼。
卓远山脸上写着沮丧,“真的,从来没有人和我玩,我也不敢和别人玩。”
“那你为什么喜欢林桔年呢?”柯缪咬住虾肉,“你很黏着他。”
林桔年质疑:“他什么时候黏我了?”
柯缪耸耸肩。
卓远山说:“我第一次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台下捂着嘴笑,他们好像不想被我看到,但又好像期待我看到。”
“我彩排完就去后台了,听到化妆间的人都在嘲笑我唱歌难听;但我走进去以后,他们就变成奉承的样子来找我说话,然后我发现,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帮忙要一个明星的签名照。”
“而那个明星,就是脑力竞赛的飞行嘉宾之一。”
卓远山忧伤地望着手里的第三只小龙虾,眼睛渐渐变红,语调也委屈:“从那次我就知道自己唱歌不好听,而所有人对我都在说假话,并且那些话不是善意的谎言,因为他们背后会恶毒的嘲讽我。”
少年身上的落寞让两个成年人感到五味杂陈。
柯缪给卓远山开了瓶啤酒,推过去,“一醉解千愁。”
林桔年用竹签敲了一下他手背,低声说:“他不能喝。”
柯缪的声音轻轻的:“无酒精的,饮料。”像是怕破坏了当前的气氛。
林桔年拿起来检查了一遍,确定真的没有酒精后才让卓远山喝。
卓远山抱着不含酒精的酒,说:“林桔年不一样,他第一次就和我说了真话,但是并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笨蛋。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他不讨厌我,我也不怕他...我就总想找他陪我玩。”
柯缪轻笑了一声,语气有点胜券在握,“他当时是不是说---你可能不适合唱歌,你已经这么聪明了,就算不会唱歌又怎么样呢?”
卓远山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猜到的?”
“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说呢?”柯缪有点炫耀。
“林桔年,你当时就这么说的,对吧?”卓远山只顾着求证,他的表情有点期待,就像是小秘密分享给第三个人时,既激动,又夹杂着小小的不安。
林桔年没想到柯缪会猜的那么准,和他当时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他避开柯缪的眼神,喝了口酒。
“……差不多吧。”
柯缪非常自信。
他认识的林桔年从来不说谎,但也从来不愿意伤害别人的自尊心,所以一定会用委婉的方式表达看法。
“唉……”卓远山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吃一口肉,然后配一口酒,“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每天晚上都一个人无聊地望着天花板。”
“是真的很无聊。”
虽然他的情绪很惆怅,但脸终究是稚气未脱的,所以显出来一种反差萌。
柯缪和林桔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某种涵义。
林桔年对卓远山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卓远山感动地看着他:“真的吗...”
“但如果想找人解闷找人陪你玩,找他。”林桔年指向柯缪,并对卓远山着重强调:“我有实验课,很忙,别找我,记住没。”
卓远山于是泪眼婆娑地扭头望着柯缪,“真的可以吗?”
柯缪一口酒差点呛住,什么意思?这就把带小孩变得任务甩给他了?
“哈哈。”他说:“行。”
“呜呜呜你们真的太好啦,我终于交到朋友了呜呜呜......”卓远山感动的稀里哗啦,就差当场真认柯缪当爷爷了。
而柯缪把口中的酒咽下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林桔年,舌尖顶了顶下颚。
......
卧室中漆黑一片,冬季凌冽的寒风吹打窗户玻璃。屋里的地暖有点热,只盖夏天的薄被足矣。
在巨大的双人床上,柯缪和林桔年各占一边,并且一人一床被子,条件比在陆明轩家要好多了。
楚河汉界非常清晰,林桔年好久没睡过如此有安全感的床了。
今晚但凡这边有动静,隔壁的卓远山估计会直接发射过来一探究竟,这一点,估计柯缪本人也能意识到,所以他前所未有地安分守己。
大概是柯缪太安静了,反而让保持高度警惕的林桔年有点不习惯,他翻了好几次身都没有睡着,说不上来哪里不痛快,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林桔年觉得自己这种思想很危险,难道他现在是在期待被骚扰?
这时候柯缪出声了,“怎么了?”
林桔年忽然踏实了。
他换了个最原始的平躺姿势,望着天花板,“很久没吃夜宵了,这会有点撑。”
人的胃在夜晚是要休息,如果吃了东西,就会影响睡眠。
柯缪那边还是安静,过了两三秒,在林桔年疑惑他为什么没动静的时候,柯缪就来动静了---他把手搭在林桔年的腹部,开始慢慢揉。
林桔年瞬间僵住了,腹部肌肉紧绷的太过明显,被柯缪轻轻拍了一下以示惩罚,“放松。”他说。
“我帮你揉一下,就不会积食了。”
林桔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也忘了推开这只手。
掌心的热源不断的注入他的身体,把他变得好热,好热。
在寂静的夜晚,人的防备心容易卸下来,不仅如此,夜晚还是最适合生发爱意的时刻。
林桔年的心在跳,并且越来越快,他虽然很努力压制住这种变化,但柯缪依然听得很清晰。
“年年。”他叫了他一声。
林桔年以为他要取笑自己,都想好了,如果柯缪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就去沙发睡。
停顿了半晌,柯缪什么都没说,掌心帮林桔年揉肚子的动作却没有停。
很久很久以后,林桔年都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柯缪说:
“你以前也对我说过那句话---如果遇到了问题,可以找你。”
“类似的话你好像对陆明轩也说过,他接受不了自己少了一根指头,在医院顶楼差点自杀的那天,你对他说---不论什么时候,你都会陪他的。”
“今天我又听到这句话了,是你对看似风光实则孤独的卓远山说的。”柯缪呢喃着,发出了轻轻的疑惑:“你似乎对每个值得同情的人都有着无限的包容,那...我和他们一样么?”
“我和别人在你心里,是一样的吗?”
林桔年是能听见的,然而一半的困意压得他丧失了思考能力,眼皮掀不开,否则他一定能看到柯缪此刻的眼神,那眼神如同暗夜里的猛兽,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林桔年现在有点迷糊,捋不清楚,一切都只能随着本能,他的大脑好像听到他的嘴巴说:“不..一...样....”
不一样的,柯缪。
你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