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秋在宫里头原是有宫殿的,只是沈无秋从不在宫中过夜,那间宫殿才搁置了下来。
不过每日的打扫不曾落下,看起来倒还是干干净净的。
薛闻让宫人在店里点了盆炭火,又灌了个汤婆子塞进沈无秋手里,再取了件厚衫给他披上。
“明月,你别生气。”薛闻小小声的跟沈无秋认错,“我一早听说西域圣女到了就跑出来了,不是故意不等你醒来的,你后面还疼不疼,我给你上药……”
沈无秋把薛闻给赶了出去。
这崽子一认起错来就没个正经的时候,软硬不吃的倔脾气也不知道打哪来的。
今日的早朝没能上成,因为听说皇上去沈无秋的殿外跪着了。
所有的折子不管批过的还是没批过的,都被沈无秋给拿进了殿中。
仗着沈无秋是帝师,也是目前明面上唯一一个可以“管教”薛闻的人,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人敢上去劝。
不过好说歹说,还是派了个人进去。
西域需要交好没错,但沈无秋没必要为了这事罚薛闻,说到底落了皇室的面子。
再说薛闻还年轻,鲁莽些也正常。
沈无秋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听着,直到把折子都翻过一遍,才推门去看薛闻。
整个雁北,能让薛闻这么乖乖跪着的人,也就沈无秋一个。
薛闻一见沈无秋就双眼发亮:“太傅!”
沈无秋看着薛闻,对身旁的老臣说:“他今年十七了,过了冬就十八了。我接手他那会儿也才十五,没教好他是我的错,我有愧先帝的嘱托。”
老臣呐呐不语。
薛闻才不管这些,凑上前没脸没皮的道:“太傅,朕知道错了,你原谅朕吧。”
不得不说薛氏这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和薛家一脉相承,随随便便给个甜枣就想求他原谅。
沈无秋冷笑:“昨晚陛下把臣按在水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便是要翻旧账算私事了。
老臣倒是想岔了,以为薛闻厌恶沈无秋管束把人怼进了水里,心想这也太过分了,难怪沈太傅会如此生气。
薛闻恶声恶气的朝老臣道:“你退下吧,朕和沈太傅聊聊。”
老臣离开前同情的扫了一眼沈无秋,像在看即将被摧残的小白菜。
沈无秋:“……”
薛闻拉着沈无秋进了殿里。
“你刚刚就坐在这么硬的椅子上!明月,你还没回答我疼不疼呢。这里有软塌,你坐这……”薛闻自顾自的说。
沈无秋叹了口气。
“是臣接手您的时候太年轻,臣以为能不负先帝所托,带你成一代明君,却是大意罔顾,让您对臣生出了这等心思。薛闻,我不求你做明君,但你莫要步了先帝的后尘。”
薛闻一直以为沈无秋恨着先帝的时候,也是连带着恨他的。
原来——沈无秋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吗?
“是臣有错。”沈无秋说,“我不配为帝师。”
薛闻当场慌成热锅上的蚂蚁:“你别这么说!”
“罢了。”沈无秋垂首。
薛闻又一次跪了,膝盖骨直直撞上地面,听着就疼。
“是我的错。是我薛闻心术不正,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想上你。”
薛闻认认真真的跪着。
“是我薛闻为非作歹,强迫太傅与我行那不轨之事。
是我薛闻将你拉下神坛,拉进地狱。
是我薛闻,有负于你沈无秋。”
小崽子抬起头,眼里亮亮的:“你尽管罚我,训我,是我薛闻做错的事,我自己担下。这些事与你无关,不是你教的不好,是我薛闻……狼子野心……”
沈无秋没说话。
沈无秋无话可说。
打死他他都想不出来薛闻到底看上了他哪儿。
“你恋我什么?”最后沈无秋问。
薛闻眼里的星星要是能飞出来,估计是要日日围着沈无秋转悠的。
“我恋这个人是你。”
不是因为沈无秋生得好看他一见钟情。
不是因为他与先帝生分故意折辱沈无秋。
是因为这个人,是沈无秋。
只有沈无秋不在乎他薛闻是不是皇帝,只有沈无秋在乎他夜里是不是冷,只有沈无秋担心他会莽莽撞撞失了性命。
就算是为了双生蛊,那沈无秋也是切切实实,打心眼里对他好的。
沈无秋陷入沉思。
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
事已至此,是一头撞进南墙,还是半路拐弯,都已由不得他。
“陛下好好解决西域之事。”沈无秋沉声道,“臣就此告退。”
“沈无秋!”薛闻死死拉着他的衣摆,“我真的……我知道……”
“臣只是回趟府邸罢了,陛下在想什么呢?”沈无秋上前扶起他,“好好休息。”
薛闻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好,明月。”
比谁都情真意切,也比谁都冷漠无情。
世人都觉得沈无秋温和,平易近人。
成了精的却看出来这温和下的清冷,他对谁都温和,他对谁都没有真心。
但薛闻是知道沈无秋的,纵使他再如何无情,总是心软的。不然他不会留下薛闻的命,也不会纵容先帝让他服下双生蛊。
殿外传讯,上官戒求见,薛闻允了。
先皇留下的这群忠臣里头,有几位已经断断续续的告老还乡了,余下的几位也无心搞反动,安安分分的辅佐薛闻。
倒是其中为首的上官戒总是对沈无秋抱着一种莫名的态度,与其说他是在为薛闻着想,不如说是想取代沈无秋在薛闻心里的地位。
“皇上何必求那沈无秋原谅。依老臣之见,西域之人生性野蛮,就应当给些教训,沈无秋当街训您,是在打您的脸啊!”
上官戒愤愤不平。
薛闻嘀嘀咕咕:“手都打了,再打个脸怎么了……”
上官戒:“……?”
薛闻一本正经的道:“这件事就此打住,朕自有思量,爱卿不必担心。”
上官戒点头:“是,是。”
薛闻盯着沈无秋批过的折子心想,这字写的真漂亮,突然开口问了句:“雁北有男子同男子成亲的先例吗?”
一脸懵逼的上官戒:“……?”
薛闻愣了一下,旋即摆摆手:“无事,爱卿若是为了沈太傅之事而来便退下吧。”
“臣,告退。”
上官戒一脸平静,就是走出去的时候有点同手同脚。
造孽啊!原来皇上这几年一直婉拒选秀的原因是因为看上了男人?究竟是哪个小妖精!
真?小妖精?沈无秋坐在书房里打了个喷嚏。
雁北的秋是愈来愈凉了,沈无秋想,或许他该制备厚一些的衣衫了。
嗯,还有高领的。
这狗崽子专挑他脖子啃。
——
这是沈无秋人生里头的第二十八个冬。
白雪淹没了屋顶的瓦砾,带着惹人喜爱的软绵。
薛闻前年那会捉的白狐已经成了沈无秋的新裘衣,光滑的皮毛摸起来舒服极了。
沈无秋不免想到那时为了薛闻,他身上被捅了三个洞。好在伤口现在七七八八的愈合了,瞧着也没什么大碍。
凌桥这段时间里头常来沈无秋这儿串门,沈无秋体弱不宜外出,屋里头一刻不敢停的燃着炭。凌桥知道他身子骨弱,偶尔也给他捎来点草药。
匆匆转眼,薛闻已及冠。
选秀的事提了几回又被压了回去,上官戒许是察觉出了二人间的端倪,一边以政务隔着二人来往,一边寻了个模样和沈无秋颇为相似的少年,塞进宫里给薛闻做了侍卫。
沈无秋也乐得对薛闻避而不见。
自打那次缠绵后,沈无秋借着身体不适推掉了大半政务和宴请,但这回的赏梅晏他估摸着是推不掉了。
说实话薛闻的设宴他是不太愿去的,一是怕勾起不好的回忆,二是怕好不容易说服的自己再次被打动。
薛闻是沈无秋一手养大的,薛闻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可正因为这些,才生了退却之心。
少年心性,是最信不得的东西。
“太傅,该进宫了。”
沈无秋闻声接过侍女手中的裘衣,穿好后上了喜乐安排的轿子。
——
“太傅可来了?”
薛闻似乎只有在提起沈无秋才会展现出一点的柔和。
“半刻前太傅便出门了。”暗卫答。
三年未见……
薛闻在殿前栽了满院的梅,雪簌簌的堆着,阶下长桌,烟火尚温。
桌旁站了当朝百官,皆立风雪。
沈无秋乘轿而入,薛闻上前掀开帘子,沈无秋一抬眼便撞进了这人秋水盈盈的瞳。
“明月。”
好家伙,小崽子这会儿不叫太傅了,敢直呼其名了。
“臣见过皇上。”
“三年未见,太傅和我生疏了。”
沈无秋由着薛闻扶着他入宴,他在薛闻右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各位爱卿,开宴。”
觥筹交错之间,沈无秋听见薛闻附耳同他说了一句。
“这一场赏梅晏,我独邀了你一人,这满场宾客,皆是你的附庸。”
沈无秋:“……?”荣幸之至?
——
沈无秋现在很后悔,真的。
他单知道薛闻最近有点疯,却没想到薛闻敢直接把他关在薛闻的寝宫里。
“那日后我无数次的盼着再见你一回,却都不了了之。他们欺我瞒我,嘴上泛泛律文只为束我。他们要我成为这雁北最乖顺无害的羊,却不许我见一眼我的牧人。”
薛闻把沈无秋压在榻上。
“明月,我是桀骜不驯的狼,却只甘缚你的绳。”
要命。
虽然但是,癔症是病,得治。
“你起来。”
沈无秋慢吞吞的道。
薛闻和他贴得太近了,碎发会不经意扫过他的脸,惹的沈无秋浑身不自在。
太痒了。
“太傅,明月。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薛闻轻佻的在沈无秋耳边吹气。
“我还你沈氏一脉清白,护你沈氏上下百年无忧,可我不要一人独坐黄金椅。”
“沈无秋,我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