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家大院是由几座相对独立的院子组成,院院相连,道道相通,堂堂相映,墙墙相贯,每个院子又是大院套着小院,多为砖石磊砌而成,紧固墩实、古朴凝重。
主人家陪着刘庆东在客厅里开席,杯盘罗列,鸡鸭鱼肉,做了一大桌子菜,极尽感激之情。
经过一番推心置腹你来我往的交谈,协警这才弄明白了,自己穿越的年代是明朝,准确地说是嘉靖三十二年,当今皇上正是那个笃信道教、昏庸无耻采经血练丹、差点被绝望的宫女们勒死的朱厚熜,而当红首辅大臣是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臭名昭著的巨奸严嵩。阁僚里有韬光隐晦、足智多谋、深不可测、王阳明心学的追随者、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忍字当头十余年,最终扳倒严嵩的徐阶。
这王家祖上也不是等闲之辈,在濠州参加了郭子兴的红巾军,后随信国公汤和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屡立战功,因此上太祖恩赐王家世袭登州卫指挥同知官职。一代一代传到王义士老爷子,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只因自己上了年纪,卸职归家,才由大儿子王守国接替袭职。
这卫是什么衙门?指挥同知又是多大的官呢?我们长话短说,朱元璋天下大定之后,参照唐朝的府兵制,衡量大明要害之地,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由指挥使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有千户所,辖一千一百二十名士兵,千户所下设百户所,领一百一十二名士兵,百户所下设总旗两个、小旗十个。
卫所归各省都指挥使管理,各都指挥使又归京里五军都督府挟制。卫指挥使司,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四人,同知是副职,佥事是助理。这家的大儿子便是登州卫的指挥同知,那个唤作元敬的小伙子是指挥佥事。卫内又设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镇抚两人,其下属有经历、知事、吏目、仓大使、副使等。
卫所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按照比例屯田或驻防。遇有战事,朝廷兵部任命将军,率领调自卫、所的士兵征战。
登州卫领左、右、中、前、后、中左、中右、中前八个千户所,屯田一千二百余公顷,原属山东都指挥使司,因都指挥使司负责全山东的军务,过于繁忙,无暇顾及海防之态,于是明成祖朱棣在登州水城增设了备倭都司,下辖三营二十四卫所,以统领山东沿海卫所诸军,抗击倭寇之害。
自太祖遣派汤和巡视海防,于山东、江浙等地着力修建城堡五十九座,沿海岸遍置烽堠,形成了以卫、所、寨、司、墩五级结构为核心的防御体系,仅蓬莱一地就有解宋营、芦洋、栾家口、刘家旺四个百户所,六座墩堡及诸多沿海村镇之中的巡检司,巡检司只设少数弓兵,负责巡弋海疆。
“震儿莫有外银,俺老在寻思着,太祖禁海禁的对吗?”老官人看来是不胜酒力,几碗酒下肚,转瞬间满脸通红。
他话音未落,有个面相严苛的下人进来禀报,“老爷,有客人来投宿。”这个中年人三十几岁的光景,手里捻着一串念珠,看似菩萨在心、一心向佛之人。
老爷子不禁哈哈大笑道:“刚所莫有外银,就有外银来了,来找宿的。也是,眼下登州地面上不太平,据说有个倭寇头子叫做神风先生的,带着一伙海盗杀银放火,四处抢夺,搅得老百姓不得安生,夜道走起来危险啊。大海,把客银请到这里来。”
不多时,下人引个文雅青年走进来,看这位年纪不到而立之年的样子。身材高大,面目俊秀,袍服折痕分明,整洁利落像新的一样,他身后背着个包袱。
“先生请坐,嫩一路劳乏,也不也,卡不卡,卧了吧?不要客气,到老夫家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和俺们一起哈轴歹饭。元敬,嫩离得近,给客银刀菜。”于是让下人添加碗筷、凳子来,“嫩咋称呼啊?这是打哪儿来,要上哪儿去呀?”
那来客立即施礼回答主人:“在下是江陵人士,姓张,名白圭,受朋友之托来山东了解些事情,随便游览下蓬莱阁的。只因一时疏忽,想那登州城不会太远,可天都黑了,也未望见城垣,错过了客栈,想在您的府上借宿一晚。”
“白龟?白色的乌龟,好尴尬的名字呀!”老大守国是个武将,是个直性子,口无遮掩有啥说啥,再加上酒力使然,不假思索带出嘲笑之词。
王义士立即呵斥着儿子,“老大无礼!一看这位先生就是识文断字、念过大书的银,名字咋能叫白龟呢?”
来人只是微微一笑,对主人家的失礼并未介意,“哦,在下的白圭不是乌龟的龟,是双土叠加,上圆下方玉圭的圭。还真应了仁兄所言,在我出生前,爷爷梦见月亮落在水缸里,有一只白龟从水缸中浮起来,伸出长长的脖子望着他。他找来算命先生屈指一算,说是好梦,府里要出贵人了。爷爷求他给起个名字,先生开始是要起名白龟,乌龟的龟的,可爷爷感到不雅,就用了这个玉器的圭啦。”
“哈哈哈,原来如此,竟有这等奇事,老夫向来看银不会走眼的,嫩果然是大富大贵之银,前程似锦,功名利禄不可限量啊。”老人眯着眼睛上下左右看个仔细,又亲自端起酒壶为其斟酒,“不知贤侄在哪个府衙掌印呀?”
“说来惭愧,在下目前是闲云野鹤,白丁一个,到处走走,参悟人生。”客人彬彬有礼地作答,脸上并无失意颓废的表情。
“噢,莫官莫职。”王义士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那也不赖,落得个随心所欲,清闲洒脱。想那吴中四才子的唐寅唐伯虎,不也是怀才不遇吗?他曾考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后来与江阴巨商徐经入京参加会试,受其科场案牵连下狱,后被罢黜为驿站小吏。唐寅深以为耻,坚决不去就职,归家后又夫妻失和、兄弟反目、朋友离弃,经受多重打击。他莫有自暴自弃,绝地反击,研习绘画、书法,自成一体,登峰造极,大才唐伯虎声名远扬啊。世银笑俺忒风颠,俺咲世银莫看穿。莫见五陵豪杰墓,莫轴莫花锄作田。小小四儿,嫩最大的优势是年轻,要有远大的志向哦,莫让俺看错嫩,自己个刀菜歹又,拜客气。”
老爷子对客人激励一番之后,又想起之前提过的问题,他正了正用黑绢勒住的水晶眼镜,“老大啊,这里就数嫩官大,嫩给所所,禁海是利是弊呀?”
“爹,太祖的决断当然是英明绝伦的啦,海禁不是我朝的首创,元朝就已经被迫实施了。尤其是针对倭国,倭奴仗着神风打败了忽必烈的东征大军,侥幸得胜后狂妄自大,驾驶武装船只跑来耀武扬威,要求大元朝廷开放贸易。蒙古人好生无奈,对阵也不是,妥协也不成,只能关起门来全然不理。而我朝太祖下诏海禁,一开始是为了防范张士诚、方国珍的余党与海盗勾结滋扰,杜绝发生类似于胡惟庸通倭叛国的危险。明令只允许通过朝贡贸易与外番诸国往来,严禁民间百姓与海外进行商品买卖,以杜绝国内物资大量外流,保证物价稳定。后来倭寇愈加得猖獗,太祖下令寸板不许下海,就连百姓使用、买卖舶来的番香、番货都要处以重罪,使海盗孤立无援,再派重兵逐一剿灭。海盗李光头和徐栋、乃至汪直,不是相继都给剿灭了吗?贼巢双屿港与沥港也相继被捣毁啦。”看来老大王守国很是赞成禁海举措。
身为社师的老三也对倭国颇为不满,“倭国人真是令人生厌,先不说那些穷凶极恶、烧杀抢掠的浪人,就是他们天皇驾下的官员重臣也明争暗斗,隔三差五兵戎相见。三十年前,两拨朝贡使团为争得与我朝进行贸易的勘合,在宁波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还捎带脚伤害了我朝百姓。惹得皇上一怒之下撤销了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的舶司,这下可好,十年才有一次的朝贡贸易也没得做啦。”
“嫩们啊,一孔之见,抱着重农抑商的老观念,自认为俺大明的根本在于农业,而农业的物产足以养活偌大王朝了,只允许几年一次的朝贡贸易,断绝百姓和外界的来往,特别是汤和老将军奉旨巡海之后,连渔民下海打鱼都禁止了。擅造三桅以上大船,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做向导劫掠黎民的,都要行律处斩枭首示众,株连全家发边卫充军,逼着沿海的老百姓莫有活路啦。而朝贡贸易是亏本的买卖,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进行的就是官方的朝贡贸易,薄来厚往,到头来使得国库亏空,西洋也莫得下了。”生意人有着不同的见解。
不愧是一脉相承,这爷四个都酒精过敏,喝得似广目天王魔礼寿的大红脸,尤其是老二守业,一直红到胸脯了。
“二哥说的不无道理,一味的堵是堵不住的,应该学学老祖宗大禹的疏导之术。”小伙子元敬同意买卖人的看法,“利益面前不论是外夷,还是国人,都怀着侥幸心理以身试法,削尖了脑壳往里钻。就拿佛朗机(葡萄牙)夷来说吧,他们窃据满剌加(马六甲),本没有进贡的资格,却冒充大食人,跑到广州要求通商做买卖,遭到朝廷拒绝后,依仗着坚船利炮强占了屯门岛,在那里修筑工事,设刑场,制火器,刻石立碑,听说小孩子抢去给蒸着吃啦。后经屯门、西草湾两次海战,被赶出了国门。可利益驱使他们并没有死心,勾结倭寇、海盗和不法商人隐泊岛屿,走私越货,入侵沿海府县,而且呈越演越烈之势。”
“元敬所得好,应该效仿禹帝,不能光想着堵。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不可能的,走私那是必然的,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锭子入账,谁不眼红?倭国弹丸之地,物质匮乏,对俺们的丝织品、铜器、药材、砂糖、瓷器、书画、漆器、棉布等物品需求巨大,运到他们那里有十倍的赚头;而大明的商银,造出的商品卖不出去,眼看着滞销积压,店铺倒闭,心急如焚啊。干柴遇烈火,走私应运而生,嫩越不让正常交易,越是物以稀为贵,越是有银铤而走险谋求暴利。有一个银火中取栗的,就会有胆子大的十个、百个步其后尘,结果促使豪族、官府、商银互相勾结,像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拦。”
老二守业夹了块卤驴肉,有滋有味地嚼着,接着继续宏篇大论起来,“至于倭寇嘛,这个俺可弄明白了,倭寇是倭国南北朝战败的武士、浪银、商银和农民组成的乌合之众,虽是拼凑来的,却各个刀法娴熟,武艺高强,还有重甲的八幡船,俺们的平底沙号船不是银家的对手,又短小又单薄,挨上一炮就支离破碎了。还有倭刀、倭弓、火铳,官军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前几日庙岛水军被偷袭惨败,不就是血淋淋的实证嘛。其实呀,倭寇的幕后黑手是地方领主,那海上霸主、自称徽王的五峰船主汪直,就是由肥前国大名松浦隆信支持的。他们明里暗里出钱出银,从中获利丰厚,亡命之徒窜入大明邻海走私抢劫,其中还有众多半商半盗的沿海百姓和逃亡的屯兵,与他们狼狈为奸推波助澜。倭国现如今像东周列国的局面,各地领主割据相争,倭奴把他们称作大名。而住在平安京里的国王,尊为天皇,早被大名们架空了,只是个徒有虚名的傀儡,而征夷大将军凌驾于其之上,似魏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下的大将军是第十三代足利义藤,是个十几岁的小小四儿。近来大将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啦,常常受家臣的欺负,动不动就离京出逃,听所几个月前才刚刚还京。自己个都焦头烂额,朝不保夕呢,咋能管得了地方大名的任意胡为呢?”
坐在一旁的三弟守财提醒道:“二哥,倭寇使用的不是需两个人操作的火铳,是只需一个人双手持握,可以瞄准目标的铁炮。你刚才提到的汪直,可不是一般人啊,倭国的铁炮就是弗朗机夷坐着他的船,于十年前本想去双屿港的,却被飓风吹到了种子岛。通过汪直做翻译,岛主花重金买下了两只火绳枪,照着样子仿造出铁炮的,倭奴视其为能人、福星。汪直不是心黑手辣之人,这个人只走私,不越货,做人有原则。据传他本是徽州的一个盐商,投资失败后与同乡、大海盗徐海的叔叔徐惟学,还有漳州人叶宗满等,跑到广州走私违禁货物,偷偷运到倭国出手,后来受大名松浦隆信的邀约,以松浦津为基地进行海上贸易。物以类聚,又加入同乡许栋的海盗集团,担任掌柜。五年前双屿港被官军剿灭,他另起炉灶,于舟山沥港收拢海商、海盗残部,造巨舰,自立为船主。他最看不惯烧杀掠夺的海盗,为了维持沿海秩序,不惜与手下船团长徐海叔侄翻脸。其人谋略过人,所造巨舰可容纳两千人,甲板上可以驰马往来,逐渐成为海上霸主。若依我看,参将俞大猷率官军偷袭沥港,围歼汪直,逼其逃往倭国,未必是件好事。以后海疆之上群龙无首,各股倭寇有恃无恐,定会愈加得兴风作浪啦。”
小伙子元敬突然插话道:“三哥,这个俞大猷我曾听说过,是个武举人,剑术、棍法得高人的真传,武功了得,能征善战,曾经到少林寺踢过馆。我期盼着有朝一日,使我的杨家**枪会一会他的荆楚长剑棍法。”
“你们怎么啥事都知道?老二做买卖见多识广,倒是可以理解。可老三你,整天就在镇子里转,要不就宅在家里读书,是从哪儿听来这些内情的?不会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了吧?记住,不能与倭寇有瓜葛啊。”老大拧着眉头担心地警告道。
守财像是被蜜蜂蛰到似的,立即双手紧摆否认道:“我怎么会与倭寇有瓜葛呢?我是听我们镇子上社学里的社师大能耐讲的,他知识渊博,长于巧思,前几日还造出了诸葛武侯的木牛呢。”
闻听王守财提及大能耐,元敬不禁睁大眼睛惊呼道:“三哥,你说的社师大能耐,是不是上次在水城用百面铜镜聚光烧毁敌帆,吓退倭寇的那位高人呀?原来他住在你们的镇子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