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把绸影作天缚,但见湫影化满城
君落望着四周,灯火辉煌下,繁盛之景处处皆可见,可他心中明白,这座城中必然有执念相,不然他不会出现在这里,而这座城也不会显现于他面前。
他随着往来人群走着,突然被一处景象所吸引。
“先生,我这里有个故事,你写不写?”
先生放下手中之笔,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女子,道:“姑娘,我这里只作亡人曲,不写未亡事。”
女子轻笑,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寡淡,道:“先生,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吗?”
不待先生回答,女子又道:“是明知他在,还要欺骗自己。那个曾在心上的人,终是死在了心底深处。”
先生提笔写下一个字,问:“姑娘可知何为‘死’?”
女子摇头,先生给她解释:“看不见,触不到,寻无踪,觅无影。偌大天地,无人知晓,无人记忆,如迷雾幻影,如黄粱一梦。”
“生来繁华,离去无息。一个人生在繁花似锦时,风华绝代,人人艳羡,离开却是永逝沉寂,无迹可寻。”先生望着女子,“这才是‘死’。”
女子问:“这是先生的故事?”
先生轻轻摇头,“不是。”
“那先生可有故事?”
先生又摇头,道:“姑娘,人活一世,情深缘浅常有之,能左右你的,只有你自己。”
“时然当下做不到。”
浅笑间女子放下一锭银子离开了,先生望了那背影摇摇头,继续提笔书写。
“先生明明有故事,为何摇头?”
屏风里传出一道清朗雅声,先生闻言先是轻笑一声,而后才告诉屏风处的那人,“阿言,所谓故事即过去之事,或博人一笑,或感人垂泪,听听便罢了。而我的故事,不适合。”
阿言却不认同,“万物幽幽,纸墨为鉴,先生执笔作曲是在等人来和,不是吗?”
“阿言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先生执笔未停,“生死相思是我,无妄别离亦是我。既都是我,又何来故事。”
阿言收起折扇走出屏风,“迷梦幻影也好,黄粱一梦也好,都是先生的心。此心未失,别离无妄皆为故事,无处生,入骨疯。”
先生的故事很长,却没人知道故事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先生作曲有个习惯,所有曲子都有弦音,也不似旁人那般凄凄惨惨戚戚,亡人之曲淡而深,曲调淡然,曲终入心弦。
但只有先生一手抚养长大的阿言知道,先生的每一首曲子都有填词,且都是一节故事,一段记忆。
先生心里的人,虽已离开,但有一个人还在等
先生心里的人,虽无人记得,但有一个人始终铭记
是无妄也相遇,是别离也成全,是煎熬也淡然,是阴阳相隔,也等待
窥视完这整体心下一幕的君落知道了此局之名——无妄。
故,无妄,也是别离
三阵九叠第一叠境——无妄别离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够给先生一个好的结局,能够拥有一次结束别离的机缘。可是兜兜转转,无限循环,却始终等不来一场圆满的结局。”
君落直视着从客院中走出来的年轻人,折扇在手,一身浅白内衬墨绿色衣袍,精致的容貌却因左耳处的那滴赤血耳饰而变得艳丽三分。
晚间的清风也未能带动步履间的衣袍,那时君落明白了,这位名唤‘阿言’的人,便是这叠境的其中一位诉求者,至于另外的那位考验者与杀戮者,君落心中或有人选。
“这场局早就已经结束,是你自己不愿意。不,也许不是你不愿意,而是这座城中,还有许多的人不愿意。所求皆是无妄,你的那位先生早已告知于你,从始至终都是你们自己没有办法脱离。”
君落毫不客气的指出,他原本不打算点明的,只不过他看出了其他的东西,比如阿言为什么不肯放弃,比如这座城的背后之人,再比如那位先生的身份。
阿言突然止步,停在君落五步之外,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不知怎的却笑了。
“即使无妄,这场局也是要解的,不是吗?”
君落瞧着面前这位,神色态度都还算好,可见对于这里的一切掌控的并不深,估计也只是因着那位先生才陷入此局。
“不是我解。”
君落双眸清明,言语淡然,没有什么情绪,却点出了最关键的命门,“是你解。”
阿言紧握着折扇,“我解?如何解?”
君落虽然不觉得阿言有多大的杀伤力,但还是保持一定的警戒线,就比如现在,他可以毫不设防的将一切放置在明面,心里又对他留了几分心思。
这里仅仅只有一个执念相吗?
未见的。
要知道这里可是盛执雪为了公仪清墨所弄出来的三阵九叠,里面的这些可以说是幻相,也可以说不是。盛执雪对公仪清墨的执念有多深,但见地宫的一切安排就可以明了。所以,能撑起盛执雪执念的必然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事。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因为曾经的你也尝试过,只不过都是徒劳。”君落淡淡出言,“我说的对吗?东宫言。”
听到这声反问式的肯定语句,东宫言紧握折扇的手松了松,而后若无其事的打开折扇遮了下嘴角勾起的弧度,“看来阁下是有备而来,如此也好。”
“那阁下的解此局之法,又是如何判断出的呢?”
君落指了指这座灯火辉煌的城池,“你看到了什么?”
东宫言道:“显而易见,灯火辉煌,繁荣之景。”
答话之后东宫言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或者说是君落他问话的目的是什么!
而他是怎么知道的!
君落提步与他擦肩而过,神色清明予以淡然,“很难猜?不难啊,你或者你们都已经告诉了我。”
“这座城灯火通明,贩夫走卒,人来人往,无一不彰显着繁荣,乃至往后的昌盛。既然这座城这么好,又怎么会执念不散?所以只有一种解释。”
君落立在那处客院风铃雕花窗下,望着已然空旷的格局内置,心起涟漪:“那就是在某一时段,有人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座城的繁华盛景,稳固了这处安定之所。对,或不对?”
东宫言神色晦败,却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你的先生他虽心有执念,一生执着于一人,但他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得到了释然。他放开了自己不代表一切的结束,相反,他成全了除他以外的另外两个人。”
君落目光所及皆是那处温柔与谦和,“其实,我来过这里,那时我并未有什么他念,只是无意中闯入。但我却见到了他们,知道了你的先生为什么一生都要守着一座城等着一个人。”
“东宫言,能解这场局的,只有你。你好好想一想吧,你的先生,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作为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一生唯一的学生,你会找到答案的。”
君落游走在这座城中,不再去管东宫言,他刚刚的话并不是骗东宫言,能解这场无妄别离局的只有东宫言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因为这场局针对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东宫言,他困在那位先生的背景下,融进去了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发展与走向,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去说服时局之下的自己,旁人是没办法参与的。
以这座城为中心,用自己的一生锁下了先生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空白的,正是因为空缺,才会去融进自己的故事。
这便是无妄的真相,这个真相他在六年前就知道了,只不过当时不了解阵中之事与外界的联系,故而没有深究,会知道这一叠境的真相还多亏了那位先生的指点迷津。
东宫言早知先生有许多的经历,也知道让他经历那些事的都源于一个早已消失不见的人,更知道先生心底一直都有一段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故事,只是先生从来都不说,先生的曲子与故事一样,都被深藏,只有那些为别人写的故事一直现于人前。
望着冉冉升起的明灯,东宫言晃神,这一晃神也让他进入了城池最深处,那处被先生封禁的龙封地脉。
龙封地脉是一处地炎,但同时它还是孕育着这处生机的气运地脉,东宫言从来没有来过此地,或者说是没有人来过此地,在人们知道这处地脉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被封禁了。和许多人一样,他们只知道有一处地方在庇佑他们,却不知究竟是何处。即便只闻其形,不见其貌,还是被城中人所接纳,甚至当成了一种信仰,信奉着这里是被保护的存在。
“他说过,这里不会被人打扰,你是何人?”
东宫言望着突然出现在屏障内的背影,席地而坐,及腰长发随气流而舞,丝丝缠绕,无拘无束。
直觉告诉东宫言,前方这道背影就是他心中疑惑的答案,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去揭开这层面纱。
先生的闭口不言,是为了铭记,也是为了保护。保护心中之净土,保护心间之所爱。
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也不知道曾经的这个人和先生有着怎样的故事。但是,他能确定的是先生对这个人的爱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深刻,先生用一生去爱,用一生去铭记,用一生在等待。
执念在心,执着一人,执情不忘,执笔不书。
先生的秘密,他,不该去窥探……
似是察觉出了什么,那道背影又出声了,他说:“这么些年岁过去了,他应该是老了,死了,你身上有他的气息,想必生前与他朝夕相处过。执着于种种,坏了你的轮回路,这应该不是他所愿看到的吧。”
东宫言不上前,他就望着那道背影,原本好奇的东西,疑惑的事情,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真相。竟在这一刻不再那样坚持,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我无意探听您与先生的秘密与过往,我只想问您一句——”
东宫言手中的折扇离手,折扇自入屏障化为点墨,映出了两句话。
影影点墨,归排其位
那两句话是——
我用欢笑来遇见,用以青春承纪念
你以青春作流年,换我此生不相见
“先生于您,作何?”
那道背影执手将面前归排的点墨一字一字放进心口,字字入心,字字剜心。
即便如此,点墨还是一点不剩的进入了他的法相世界,待最后一字完毕,东宫言清楚的看到那道背影光源渐弱,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他道:“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生,他生。他死…我亦死。”
忽而一股精纯的力量包裹住东宫言,温养着他因为执念相而被侵蚀的魂魄之体。
“我知道你很好奇也很不解,但是我们的故事不适合你,你因此而生执念相,却无法控制诡异面魔,这股力量本源可以修补你的魂魄,也可以引领你重新拥有轮回的机会。如此,我也该去找他了……”
天上人间,莫问相知相爱
碧落黄泉,早已不复当年
然而,他们之间,此心生情为一人,永生永世无他人
这场别开生面的相遇与分离,终于画上了句号。
画面扭转,城池坍塌,人烟消散
“为什么……”东宫言望着周围崩坏的一切,似有不干,重复问着自己,“为什么……”
君落立在不远处静看着这一切,对于失魂落魄的东宫言,君落大概能知晓缘由。
“他们之间,没有故事。”
一夕坍塌的繁华盛景,一段未知答案的秘密,一个自我错觉的真相,足以令东宫言再次放弃轮回。
“他们从未离开那座城,身为地心龙脉伴生灵,生死皆在城中,一体双魂,一魂看尽城中繁华,本体一魂归于地心,他的繁华盛景他知,他的孤单影只他亦懂,他们生时便分离,从无相聚,从无久处,从无再见。他心疼他的孤单寂寞,他靠着他的繁世人烟安稳度日,心疼、相知、共情、相爱、相思,他们靠着彼此的生活反馈生出了情丝。然而,情丝落下,地心震动,龙脉不稳,故,一魂斩断所有入地心以安抚,此乃离别。他们的爱源于彼此的生活,你的先生执笔只为了记住,那个‘他’的消散别离在最后留下一缕相思力就为了不让你的先生经历与他一样的孤单寂寞,可最后……他们还是一如最初,从无改变。”
君落知道,一体双魂,他们的相遇是注定,而离别,实乃天定。
总要有人去填补,也总会有人会离开,离合缘散,因果不空,天命时局皆如此。
“为何…如此不公……”
东宫言不理解,就算时局逼迫,总会有别的办法去克服,为什么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君落望着东宫言身上的光泽气运,觉得他差不多要开始轮回运道了,就给了他一个足以安心的答案,“并无不公,只是选择。”
对,只是选择,一体双魂,他们自己的选择
爱彼此,也爱这水光下的繁华盛景
水光天接,玉影城春
他们因此而生,因故而死
岁月悠悠,光影变幻,那一道水光承接下的繁华之城已经湮灭于时局更替中,而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彼此心中的这座城,阅尽这城中繁世人烟的人。
“东宫言,你现在能理解了吗?”
面对君落的问题,东宫言脸上不再是那安然沉静,心中也没有了万分把握的筹算,他的脸上与周身皆是失落与木然。
“因为不可分割,所以他们便携手共赴。生也好,死也罢,他们始终用他们的方式陪伴着彼此。”
东宫言望着四周的黑暗,唯独他自己身上散发着光泽,驱散这一城的黑暗,驱散这满心的仇怨。
——我以霞光作风景,助你明掌一世安
“这座城,困住的不是先生,而是我。”
东宫言低眉敛眸,“我把这座城,毁掉又重建,却还是无法得到答案。我放弃轮回之路在执念相中反复挣扎,都无法改变一丝一毫。而如今,我遇到了你,正如那年,我遇到先生那般,给了我一条光明坦途。我要谢谢你,让我认清楚先生的选择,了解了先生的故事,理解了先生甘愿牺牲自己的选择。”
看着那渐渐虚化的身影,君落明白了东宫言的选择,他还是放弃了唯一轮回重来的机会。
“君家人,你很厉害,但你要小心。这座城——”
还没完!
话未说完,人便消散不见了,天地之间,再无踪迹。
君落知道东宫言的话中之意,这座城的故事还没完,他在点拨东宫言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因为那个人出现了!
一支穿云箭于黑暗中跃过疾风骤雨,直面君落而来!
而此时,君落却毫无察觉。
“既无悔意,当重刑以警示众人!”
这个声音是——
公仪长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