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晚还是带了凉意,在经历了两日的微雨之后,月朗星稀,是个好天气。
听着马车里的鼾声呓语,公仪很是嫌弃,“好歹也是世家公子,怎的礼仪如此之差!”
病美人笑了笑,“没受白日之事的影响,这挺好的。”
想到白日事,公仪将传回来的消息递给病美人,病美人展信而观,看到几世家的名字,难得露出了不耐烦,“四年了,这几家还有喘气的啊!”
“腐朽之家难得有清醒之人,奈何少年美人均已迟暮。”
公仪回答着,然后又将京城的消息递给他,“闻殊听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奉小念,但却不希望她进京。”
“正常。”
病美人对皇座上的那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闻殊听当初送奉小念出京城就是受了他的意,也由此看来,他很在意那件事。”
奉小念的出身,一直都是那人的一根刺。
本该拔了心中的这根刺以绝后患,奈何那人又犹豫再三心生不忍。
病美人不去剖析那人的心底,就如同他不愿意违背好友的意愿一样。
终究,他还是要将这一切都掩藏。
存在过的痕迹,却要亲手去埋葬,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吧……
公仪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隐卫的一员了,那时候他在结束训教以后都会去找病美人,久而久之,他成了与病美人待的最长的隐卫,也正是如此,在选拔保护病美人的考验中,他是唯一一个被病美人指定的人。
病美人说,模式化的下属太多,他需要一个可以解闷的朋友。
就一句话,病美人身边就多了一个心思缜密能言会道的隐卫——雅风。
隐在暗处的雅风在保护病美人方面做的极好,好到与病美人成了朋友,好到病美人为了救他的性命故意将他派走,好到能够为对方铺好后路。
所以,在知道病美人出事之后,雅风就找到了闻殊听,闻殊听只是将奉小念交付他,让他在三月之后到华阳镇去找寻答案。
后来,雅风恢复了原本之名,唤作公仪,表字雅风。
也许很多人不知‘公仪’二字代表了什么,那是在圣泽年间,也就是女帝盛执雪时期,甚至更早之时的大族,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大族已经淹没在历史之中了。
公仪对于自己的身世并不想深究,并且自他跟随病美人起,他就只是病美人的隐卫,也是病美人的朋友。除此之外,‘公仪’背后的意义,于他并无用处。
“主子刻意放缓行程,是为了等那些人找上门吗?”
观测星辰天象的病美人闻言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奉小念的回归,让很多人明白,四年前的事并没有结束,相反,它或许还有更多的波澜等着京城诸多世家。而以他们多疑的性格,必然要去印证。”
公仪明白了,“所以,终圻去了北荒,南旋去了暨阳王城,驭菱去了湘水南郡,而我们则是在木里南山的路上……”
这几处地方,都有主子的不舍与情义。
病美人回头看着公仪,他还是一身玄衣,帷帽已经摘下,但伪装的面具却一直戴着,清秀有余,英气不足,病美人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原本的容貌了,公仪的那张脸若是露出来,那绝对能在京城美人榜上的。
“公仪,如果此行顺利,你成婚吧。”
公仪瞬间僵住,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只听病美人又道:“我记得当初你很喜欢未颜…”
病美人还未说完,公仪回过神来截住了他,“她已经嫁人了。”
“怎么会?明明你们二人是那样……”
“那样相爱吗?”公仪笑了笑,“我与她相爱是真,她嫁人并且生活幸福也是真。”
“什么时候的事?”
公仪瞧着病美人担忧的模样,心里有些高兴,“我最后一次从宜格尼回来的时候,她找过我,并且告诉我她要成亲的事,我把沉褚的资料交给她以后,就没有见过面了。说起来,也有四年了。”
病美人蹙眉,“沉褚?哪位?”
公仪忙给他解释,“沉褚是绵州商户尹家的庶子,与未颜是在商行事务中有所接触,在追未颜时还闹过不少笑话,未颜之前并未答应,至于后来解除婚约,应该是她想安定下来了吧。”
“尹家现在是尹善乐当家吧?怎么还能做出抢人这种事?”
公仪摇头,“是二房嫡孙尹辛珏主事。”
“尹辛珏?怪不得,有些家学渊源啊!”
病美人嫌弃的看了眼公仪,“要不是你太无用,这媳妇也跑不了!”
公仪讪笑,尹辛珏与尹善乐可不一样,更别说是沉褚这个异类了。尹辛珏那是强取豪夺,对方并不愿意,而尹沉褚是尊重未颜,把未颜放在同等位置对待,他的性格也与尹辛珏的霸道狠辣不同,他风趣幽默又懂得分寸,虽然家世身份低了些,但最起码不会让未颜受委屈。
这也是他们放心未颜出嫁的原因。
其实,是未颜察觉了他不愿意成婚的缘由,他解除婚约,她放他自由。
他要守着病美人,那么就会忽略未颜,尽管之前未颜很是赞同,可时间久了,都会想要安定下来,他和未颜之间,不是不够爱,其实是他对不起她。
他没有办法两全,所以只能给予她自由选择的权利。
“渣男!”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听了后半段的亓南洲评价了一句。
公仪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病美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亓南洲,道:“今日醒得早挺好,那就把《人文地质素问录》前十章背诵一下吧。”
亓南洲瞬间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前十章?!
他连第二章叫什么名都不知道!还十章!!
这不是先生,这是魔鬼吧!
“君先生……能不能打个商量?”
病美人君先生冷下了脸,“真是一点也没有礼嘉的聪慧与果敢!”
“先生认识我娘亲?!”
病美人没理他,倒是公仪领会了病美人的意思,道:“既然你这么感兴趣,那把每日功课做完,就给你讲一件礼嘉郡主的事,如何?”
亓南洲咬咬牙,“要保证是别人不知道的事!”
公仪反问:“别人知道你不知道的事,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成交!”
就这样,亓南洲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学习生活!被打被罚被虐的次数,可比他在圣善学宫厉害多了,不过他也由此进步了许多,也知晓了许多礼嘉郡主的事。
而与此同时,另一队人也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赶往木里南山。
下此命令的,除了高座上的那一位,怕也没人如此了。
“闻殊听,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你如此,他……亦然!”
经历四年,挽墨已经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勤勉,听谏,爱护子民,扩建疆土,四年之间政绩可观。但他依然放不下四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离开的无声无息之人。
闻殊听闻言,不紧不慢的回答:“陛下此言差矣,帝师当年最信任之人便是陛下与先皇。当年帝师之事,陆衍生与陆氏族人已在北荒四年,生死冷暖已不自知;萱姿公主被迫和离送往湘水南郡常伴古佛;万俟钰革除官职被永远禁锢于深狱地牢,还有安林致,那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也被陛下发配到了木里南山去看守皇陵。这桩桩件件,陛下又是哪一件值得信任?”
闻殊听直视着挽墨,“若陛下的信任就是伤害帝师曾爱护的一切,那这信任不要也罢!”
“放肆!”
挽墨怒骂一声,“闻殊听,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死?闻殊听自然不怕,不仅是他,就连家中雅汀与孩子都不畏惧!
他对生死并不执着,遇到雅汀之后,他愿意活着,可若这活着让他委曲求全,让他们一家痛苦万分,那他死又何妨!
闻殊听躬身作揖,“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可以杀尽昔年旧人,但陛下能过得去自己的坎吗?”
“当然陛下也可以否认,但陛下要知道,帝师已经死了,陛下做多少帝师也不会知晓,是毁掉帝师多年的心血,还是牢记先皇的嘱托,都由陛下自己决断。”
闻殊听激怒挽墨其实是有目的的,他想要让挽墨将眼光分散,不要只盯着奉小念,或者凉映。因为凡存在必有痕迹,即便他们小心翼翼,那也离不开万一之数。更何况,属于帝师的隐卫有被调动的迹象,这些隐卫是先皇为了帝师亲手培养的,对帝师之令尤为重视,除了帝师,任何人都无权调度,更别说再令新主了。
“四年了……”
挽墨已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走下一层台阶,与闻殊听仅有一层台阶,五步之遥。
“都说君子不落,可是他终究还是消失在人海……闻殊听,他把皇兄放在心里,把你们放在心里,把千家万户的百姓放进心里,把这万万江山放在心里,他容纳了那么多,却独独不把我纳入其中……”
闻殊听比挽墨大六岁,比君羽涅小两岁,他也是和他们一同长大的,当年他也是不相信君羽涅就那么死了,但他又亲眼目睹挽墨是如何发疯似的砍了多少人的脑袋,那些人中不乏有帝师君羽涅的学生,友人和亲眷。
如今的君家,如今的温家,嫡庶相加也仅仅只有五人独撑,只因帝师君羽涅曾说过:
但为君子,门庭而立;既为君子,不落君期。
君氏之子弟,顶天立地坦坦荡荡,不相互争斗,不持强凌弱,不损义于国家,不绝爱恨于心,不忘门庭之规。
君氏凋零固然可惜,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准则,这也是帝师之祸后,君、温两家不争不辩的缘由。
而所幸,君子并未落下,心亦并未停歇。
“臣下之言,亦是臣下之心,陛下若继续如此,那便是四年前雨夜的重现!”
闻殊听说完便告退了,只留下挽墨一人在大殿之中。
四年来闻殊听已经有无数次这么对他了,只是之前并没有那么言辞激烈,而现在却因为那小孩一改往日作风与他对上,可见这四年他们关系是怎样的好!
皇兄的女儿,那人的外甥,他们就真的笃定他不会动手吗?
挽墨望着那一摞摞的奏疏,心中怅然,他们都说他心狠手辣,却不知道他的狠却不及那人之万一,冷漠决绝,永不回头!
四年了……
挽墨恨他,却也想他,希望他就此离开,也期望他不落归来……
如若木里南山依然无果,那么就真的该好好考量今后的路了,一条万里疆土一世孤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