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雕花镶金线的窗子窥探一方天地之色,乌蒙暗沉,漫晓仇恩,阴阳不显,时序难添。
侍女小圆看到那一道墨色身影便自动退出去了,公仪走进屋子看到了那只粉衣小团子,白着一张脸却还是不肯吃东西。
“本就在病中,为何还要如此?”
粉衣小团子窝在摇椅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道:“喝药就饱了。一一叔叔,我没事。”
没事?
自六日前苏醒之后,饭量日渐减少,短短六日小脸便消瘦许多。皇帝没法,只好顺从闻殊听他们的意思,将奉小念送出宫,来到这处雅静的院子修养。
这院子,其实是帝师君羽涅的避居,是当年庆崇皇帝打压世家子弟时君羽涅仅存的闲暇之余的轻松居所。
这里离皇宫有些距离,却唯独离温家很近。
温家——
温家现任当家人是温少谌,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也是温家嫡支一脉唯一的继承人,在世家里,身份上比温雅汀还要高一些,只不过在日渐消落的君温两家来说,嫡庶之别并非是那样严苛的,君家嫡出之女嫁入了温家,与温家庶子温茕生下了独女温雅汀,温雅汀唤君羽涅‘哥哥’也确实可以。
但温少谌,却是奉小念的表叔,房家姐妹一个入了宫,生下挽祈意外身亡,一个嫁入了温家,与挽祈生母不同,温少谌的母亲是自缢身亡,但终归都是为了保护各自的孩子。
时过境迁,挽祈也死了,温少谌暂且无恙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房家庶支表亲,温少谌受影响小一些。
可即便如此,温少谌自小武艺与药剂并存,武艺增强,药剂量增大,多到如今一日三餐都是药膳加持。
三日前冒雨前来,只为了见一见面前这个孩子。
可奉小念却骂走了他。
“午时一刻会有两个人与你一同去学宫,你可还记得你答应我的?”
奉小念点头,“记得,不恃宠而骄,不持强凌弱,不提过往,不论是非,放平心态,安稳进学。如遇造谣寻衅滋事者,暗卫随时待命,不主动生事,却也不怕事。”
公仪笑着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很好。记得不错。”
会有这个戒语,其实是少吾氏离开前告诫过的,奉小念度过了危险的高烧,内里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隐患。
他们实在是怕这小孩为了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伤了自己。
“可是一一叔叔,他们来找我的话,我能让时令揍他们吗?”
公仪捏捏她的小脸蛋,“可以。”
而后又追加了一句话,“在圣善学宫,没有人会那么不长眼,如果真有,不用时令,那些学子与夫子也不允许。”
奉小念点头,“我明白了。”
因为有阿爹,他们只会对她好,不会放任他人欺负她。
这四年,学宫里也有不少知情人,她在阿爹膝下成长启蒙,是瞒不了救了阿爹的人的。池鸢舅舅就是利用学宫的渠道将阿爹送出来的,还有如今的学宫之主薄雅澜,外界传言他与帝师有夺妻之仇,且理念不合多次交手。帝师君羽涅死讯传来,薄雅澜特意带着送葬队去看笑话,这一举动在当年可是遭受了不少谩骂,最后还是皇帝挽墨出面,才渐渐平息。
所以当年帝师能活着,也全靠他的那一番‘大肆庆贺’,学宫之所以躲过搜捕,就是因为挽墨清楚薄雅澜与君羽涅之间的仇怨,盼着他死的人也绝对有薄雅澜,如此池鸢等人才会找上薄雅澜……
“你为何觉得他们会来找你?”
公仪虽然也知道那些人的野心不会随着祯佑帝挽祈逝世而消失,凭他们的胆量,找奉小念这种事几率不大,但也不能排除,毕竟那些人里有几个的胆子确实不能忽略。
奉小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眼睛看啊,前些日子凉映他们给我说过一些王城势力,其中就有那些皇室宗亲。”
“哦?都说了什么?”
奉小念嗅了嗅鼻子,声音可可爱爱的,“自然是因为大怪兽削弱了他们的利益,想要推翻,就必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与继承人。很不巧,我两者都占,虽说是个女孩,但也好掌控不是。”
公仪赞同的点头,“冰雪聪明,孺子可教也。”
“他们找上你也不用怕,说什么也都无所谓。因为在我们出手之前,你的那位皇帝叔叔就直接将人处置了。”
奉小念疑惑的问道:“既然知道他们心怀鬼胎,为何不抢占先机将他们除之而后快?”
公仪感叹奉小念聪慧的同时,也有些伤感,怪不得闻殊听总说奉小念像极了帝师君羽涅,他们对政事的敏感程度早已超过了那些浸淫多年的要员政客,奉小念四岁就已经能从凉映闻殊听的言语中掌握其中的关窍,假以时日,奉小念的成长之路绝对不会是原本规划的那样平庸与安稳。
公仪牵着她来到桌前,将药膳粥推到她面前,示意她边吃饭边听他说,奉小念皱了下眉头不情愿的坐下来要了一勺子送进嘴里,公仪笑了笑继续道:“所谓先机,即决定形势之时机。天时地利人和,你觉得他们占据哪一样?”
将一些素食推近了些,“他们哪一样都不占的。当年你阿爹与你爹爹两个人在决议赴死前都做了万全之准备,他们那时便已经失了天势之先机。后来,闻殊听将你争取过来送离出去,让他们无法摸到你的一片踪迹,自然无法与你接触,此为人和之情,并无。至于地利,他们被你叔叔挽墨圈禁在皇城,截断他们的消息来源,无法与外域众王联系,在挽墨自己的权力中心处,他们能翻出多大的浪?”
奉小念喝着粥点头,“那确实,后路已经全被封死,他们肯定不死心,而若想借力突围,他们必然会有新的动作......一一叔叔,给大怪兽上书,就说别让他打扰我在学宫找乐子!”
找乐子?
皇帝挽墨知晓了那还得了?他们才从宫里将人接回来,如此一闹,怕是又要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了!
公仪摇摇头表示了自己的无奈,现如今这鬼丫头要做什么,他也有些捉摸不透了。
用了午膳,公仪便让奉小念休息了,而他自己却是去了另一个方向的屋子,在那里见到了一身玄衣的闻殊听,而闻殊听的面前还跪着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显然是闻殊听的手笔。
见到公仪,闻殊听缓和些许脸色,“怎么样?可有进食?”
公仪点头,“小半碗药膳粥,还有点素食。”
闻殊听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而后又指了指眼前这么个碍眼的玩意,“你看着处理吧!我是不想管了!”
公仪见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有些不厚道的笑了,“不想管你做什么千里迢迢把人捞出来?他也是没办法,终圻传来消息,陆之遇重病在榻半月有余了,再找不到幽婪长木,他必死无疑。”
要不是突然接到消息说是这少年只身前往那些个藩王领域找药材,闻殊听早在奉小念出宫时就将人接到闻府与闻隽心作伴了,哪里还能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闻殊听气得一拍桌子,“要不是因为他是陆之遇选定的继承人,我能日夜兼程的去救他?!现在看来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一日一夜找到他,期间还不停地接受传达各种他的动向消息,这几日来,闻殊听几乎没合过眼,现在更是被人气的血气上涌!
公仪坐在闻殊听左侧,虽说给少年说了情,但依然未曾让少年起身,在他看来,这少年也太肆意妄为了,私自离开北荒,那可是大罪,更别说他们本身就是戴罪之身,这四年有他们暗中保护,陆家在北荒还算安稳,陆之遇身体之事一直都是终圻在看着,终圻找到了救治之法,却没想到陆之遇身体提前垮下来了......
“你也消消气,奉小念还在这里呢,你这般动静,也不怕她找过来。”
提到奉小念,闻殊听气也就消了一半了,奉小念刚刚度过危险,他们不会再让她陷入那种境地,她如此关注帝师君羽涅的布局,怎么会不晓得陆之遇的下场呢?
当年陆之遇可是差点死在牢狱之中!
是以——
他们要瞒着的人,必然也有一个她!
“陆之遇那边已经着人去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幽婪长木原也不是什么稀缺之物,只是生长的环境一般人闯不进去罢了。如今正是紧要之时,陆之遇的死讯不应传入皇宫,陆家人擅自离开北荒也不能传入皇宫。”公仪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年,道:“至于陆沉眠,将他送往西陵府吧。”
“西陵?”闻殊听抿了口茶,蹙眉道:“西陵不是我们的......”
公仪点头,“自然不是我们的范围,但它是盛武国智圣闻人九寂与其好友谋明喻的地方,谋明喻与咱们那位皇帝陛下有旧,自然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或是杀了。帝师之筹谋,保护的也仅仅是当年那些人关系亲近之人罢了,除此之外,杀人头点地,又是一片血流成河尸骨遍地。”
闻殊听将茶盏放下,抚了抚褶皱的衣袖,冷静的拒绝:“此法不可取。这四年,那位陛下可没有表现的有多念旧,相反,他将往日那些关联之人或斩杀,或流放,或幽禁。西陵不是解决之法,它是一个速死之地!”
公仪与之对视一眼,这一眼公仪便明白了闻殊听的意思,西陵府本不是一处修养庄子,它曾经是为祸一方的杀手聚集地,挽墨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为了杀人潜进皇宫,生下挽墨后失去踪迹,再出现,就是祯佑帝挽祈死亡之夜......
算了,那些纠葛与他们也无甚关联,现在难办的是陆沉眠,挽墨不想见到陆家人,而他们也不想让挽墨见到,一个弄不好是会暴露君羽涅行踪的!
“云散不见月现,溪流不变绸愿。或许湘水南郡值得走上一趟......”
“不可!”
一直沉默的陆沉眠突然发声拒绝,公仪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可?为何不可?”
陆沉眠又沉默了,闻殊听倒是呲笑一声,语气带着些许嘲讽,“你有何资格说‘不可’!便是如今陆家的当家人陆其声都没有资格!”
“萱姿当年被迫和离远走入湘水南郡还是帝师争取筹谋得来的,就像陆家如今在北荒一样,萱姿也无法离开湘水南郡。四年来,陆家那边被监视的时间是其他人的数十倍,但萱姿,并无一人。”
挽墨其实很喜欢萱姿,幼年时他们也是在一处玩耍的,萱姿成亲时,挽墨还作为亲友刁难过那个曾教授他们书法的先生,谁让那位先生拐走了萱姿呢。可时过境迁,那位先生在四年前已血见宫门,挽墨亲自下的令,斩杀了他!而萱姿,因长途跋涉而虚弱的身体在知晓了先生的死讯后吐血昏迷,醒来后得知有孕两月的孩子没能保住,自此心死在湘水南郡了此残生。
可她满打满算,今年也才二十有五,她十七岁与二十有二的他成亲,成婚四载,却在两人即将圆满之时意外横生,独独留下萱姿一人。
“皇帝不在萱姿身边留人,是因为无法面对萱姿,他对萱姿并非表面上那样无情。那位先生是陆家表亲,确切来说是你陆沉眠的表亲!你不愿意过去,是不想她被过往所累。但少年人果然是少年人,天真的可以。萱姿她不会忘,一辈子都不会!”
闻殊听很少有这么尖锐的时候,除了怼了挽墨几次,对待同辈或者其他人他都是平易待人。但这陆沉眠,闻殊听实在是气狠了,怼了一次还不行,动手抽了一顿也照样不解气,这不嘴上功夫又开始了。
公仪有些头疼,无论是闻殊听还是其他人,对那位陆姓的先生敌意都很大,因为他是庆崇皇帝的党羽,庆崇皇帝对挽墨与挽祈并不重视,是后来属意的皇子不堪大用才开始培养挽祈的,至于挽墨,是挽祈与帝师之功劳,与庆崇皇帝毫无关系。萱姿公主当年是有婚约的,她与万俟钰是指腹为婚的,可后来是陆远横插一脚才打动萱姿,万俟钰为了不令萱姿为难,大方的解除婚约,并祝福他们两个。陆远会死,是因为他自己做了错事,才会被挽墨斩杀,挽墨手上沾了无数鲜血,但陆远之事,虽说有多种处置方法,挽墨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一个。
“当年若不是帝师,陆家该是满门抄斩的。”公仪重回到座位上,淡淡的道:“陆远助庆崇皇帝向杀手透露了祯佑帝的行踪,可以说祯佑帝是因为陆远死的,可帝师弥留之际要陆之遇镇守北荒,所以他活着,陆家活着。你们死不死的,相信陆之遇也不是那么在意,或许他选你做继承人,就是要你赎罪呢?”
陆沉眠不是没想过陆之遇指定他为陆家继承人的用意,却始终没有猜到,而如今,真相却是这样的残忍。是的,残忍,陆远是他的表舅,虽是远房亲戚,但从小对他颇为照顾,就连幼时启蒙习字都是陆远教导的。陆远的理想与抱负在腐朽的统治下都得到了实现。直到噩耗传来,他都以为是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一朝天子一朝臣,才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些年,他对陆远是尊敬的,对萱姿公主是怜惜的,所以他不愿意再去打扰她的清净。
清静?
若公仪与闻殊听知晓他的想法,只怕更是要嗤之以鼻了。
那些事,那些人,以为深藏,却还是难过而心殇。
堪堪四年,有些人就已然撑不下去了,可往后四年、十年,甚至四十年,都是要如此的,记忆深藏,次次心殇。
他们,无法避免。
那个最直接的人,是他们的挚友与亲人啊!
答应去圣善学宫的奉小念说,她不知道君羽涅能力有多强,责任有多大,但是她知道她的阿爹,身体有多差,心思有多重。
所以啊,她不强求他能永远陪伴着她,她只希望他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他所要做之事。
就如同她许的愿:愿他所作皆所得,所愿皆如愿。
公仪从不认为奉小念想开了,她只是与他们一样,将他的人,他的事,都隐于口下,藏入心底,面上风光,心底自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