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朱红色的木门,一阵隐约的谈话声传来。
一道是俞延醒来时听过的男声,另一道……
“不知公子来这做什么?”
“殿下醒来想必会饿,在下特地来送些吃食。”
“可陛下方才刚叮嘱过奴才,不要让后院的人见殿下……”
“在下明白公公的难处,但还是劳请公公通融一下。”
……
短暂的静默后,不知被称为公子的男人做了些什么,朱红色的门扉成功被人推开。俞延闻声偏头,恰与走进屋内的男人对视。
那是一双霁月清风的眼,该出现在大家公子身上,该出现在文人骚客身上,总不该是出现在向无极口中“以色侍人的软骨之辈”身上。
但事实偏偏就是这样。
面对俞延的视线,白袍玉簪的男人微微将手上的红木方形食盒提高,柔声道:“在下来给殿下送些吃食。”
余光瞥到男人身后窥探的视线,俞延唇角微勾,上挑的语气中充满放荡,“难得美人亲自来送,孤自是要好好品尝。”
门扉碰撞的声音响起,隔绝门外光亮的同时,也隔绝了门外窥探的视线。
昏暗的屋内,男人一改先前的温润,拎着食盒走向俞延的同时,用严厉的语气指责道:“如今方医师不在城内,殿下一生气就乱跑这个毛病,该改改了。”
伴随着男人话音落下,食盒被人重重放在俞延不远处的圆木桌上,实木间碰撞的声音沉闷,在落针可闻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坐在床上,俞延没有言语,只是用一双眸色琉璃的眼静静地看着男人不断从食盒中取出膳食的动作。
男人似是被看得无奈了,放缓了语气道:“殿下纵马的事我们先按下不谈,且谈谈刚才陛下来同殿下说了些什么吧。”
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男人的态度都堪称不敬,除了皇上和帝师,应该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原身面前这般放肆。但在曾经,眼前的男人的确是原身的老师,现在,更是原身在反楚复燕道路上重要的引路人,宁霄。
宁霄口中的方医师,全名方圆,是独孤行走时,以原身沉疴痼疾需要调养留下的药僮。但实际上,方圆对药理之事一窍不通,他最擅长的,是杀人。
听独孤行说,方圆曾经是江湖上千金难求的杀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金盆洗手甘愿留在原身母亲身边当个护卫,直到独孤娴嫁人,江湖才没了他的消息。之后再次出现,便是他主动找上门,说想要留在原身身边。
在某种意义上,原身身边有暗卫无假,只是这暗卫恰被宁霄以整合外部势力为由派出了京都。而原身,又偏偏是那走钢丝的人,稍有差错便会——粉身碎骨。
原身生于皇宫,长于皇宫,前半生犹如樊笼之鸟,所能窥到的只是重叠红墙下一隅狭窄的天地。燕皇后在时,尚有母亲教诲,燕皇后走后,身边除却方圆再无一人真心待他。空有抱负,蠖屈不伸。蹉跎几年后,年十二时,一个自称燕朝亡魂的刺客出现,原身灰暗的世界终于迎来一丝转机。
“向贼窃国,还我大燕!”
当手持长剑的蒙面刺客从夜晚的御花园中窜出,面对月色下寒冷的剑光,原身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惊喜,极度的惊喜。
燕皇后不愿原身生长在仇恨中,在世时,从不与原身抱怨向无极所做的腌臢事,却常与原身诉说燕朝往事。武将殉国,文人死谏,这是原身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母亲口中燕臣的血诚。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常说,“大燕从来没有灭亡。”
因为“人心不死,燕未亡。”
向无极本身就是凭武功当上燕朝副将的人,如今成了皇帝,身边更是诸多高手护卫。当面行刺无疑是自寻死路。但即使是死路,心怀烈火者亦甘愿往之。
仅仅是被向无极身边的护卫拍中一掌,那名身形瘦削的刺客便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落入了不远处的水池中,发出“扑通”一声。
听闻此声,向无极愠怒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给朕将那片水域封锁,直到那孽畜的尸体浮上来。”
没有立刻追杀,这给了原身救人的机会。他不知道方圆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他只是试探地希望方圆能够将人救出来,方圆便真的做到了。
当时正值冬季,湖水刺骨,淹死的尸体浮上来,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而半个月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能让一开始严加看守的侍卫松懈,久到能让原身找到一具和刺客身形相仿的尸体,换进去。
当昏迷的刺客苏醒,发现救自己的人竟是楚帝最疼爱的儿子后,当即想要自戕,幸而方圆在旁及时阻止,才让原身得以说出自己燕帝之子的身份。
起初,眸光测测的刺客并不相信,但当原身拿出燕皇后的亲笔信后,浑身带刺的刺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铜剑。
因为这是一封托孤信。而收信的人,是他的上司,宁霄。
一个连向无极都不该知晓的名字。
这封信是原身在一棵梧桐树下发现的。那是燕皇后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宫人们总能看见她在枝叶如瀑的梧桐树下荡秋千的身影。
有善妒的妃嫔说她是在故意卖弄风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架秋千是燕帝在时,亲手为她所制。这里是她在这惶惶皇宫里唯一还能怀缅燕帝的地方,而原身是她在这凄凄世上最后的挂念。所以当宫外来信说想要救她出去时,她选择写下这封托孤信。
“……长宁性善,恐不堪大任,娴不求复燕,但求长宁顺遂,望先生体感。”
长宁,是原身的字,安,是原身的名。
在给原身起名字上,为了彰显对燕皇后的宠爱,向无极没有过多干涉。
向安,或者说,闻人安才是燕皇后真正想给原身起的名字。
闻人,燕帝的姓。
从名到字,无不饱含一个母亲对孩子平安长大的许愿。
只是信笺未行,灾厄先至。
燕皇后死去的第一个中元节,原身在一本野籍中看到,去逝者生前最爱的地方烧纸,可以见到逝者的灵魂。彼时宫中刚因燕皇后的缘故禁祭祀,凭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方圆的陪伴下,原身来到了记忆里的那颗梧桐树前。
凄冷夜风,幽幽纸火,原身没有见到殷切思念的母亲,反而在掩盖祭祀痕迹时,意外找到了纸张已经泛黄的母亲绝笔。
痛苦、悲鸣,情绪崩溃后,生活还要继续。
当初和燕皇后接头的人已经在那场血色的滴血验亲中死去,诺大的皇宫,再找不到半点忤逆向无极的声音。直到那道……
“向贼窃国,还我大燕!”
原身,欣喜若狂。
他不知道将信交由那名刺客带出宫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翌年三月,春寒料峭,原身十三岁,正是在学堂被夫子耳提面命怒其不争的时候。在一个刚被训诫后的午后,向无极突然带着位身穿红袍、头戴方翅纱帽的俊朗男子来到他的面前,温声说:“吾儿聪颖,定是那些只会四书五经的老迂腐教育不通,这位是今年刚及第的状元,以后他便任你的教习。”
说着向无极拉过一旁浅笑不语的男人指着年幼的原身道:“吾儿大才,宁卿可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那日阳光很好,明媚的阳光打在男人清朗俊逸的脸上,像话本里的神仙一般。恍恍惚惚中,原身听到男人这样自我介绍。
“微臣宁霄,往后若有冒犯,还请太子多多宽谅。”
这是一场独属于燕朝的君臣会面。
此后的事,是燕帝的故意撮合,亦是原身和宁霄间的顺水推舟。
向无极不希望原身学好,可又不能做得那般明显。所以在少年情窦初开之时,特地送来了才貌兼备的宁霄。所以在原身说想要和宁霄在一起时,仅仅是罚了原身半个月的禁闭后便同意了。
向无极的这个做法给宁霄开辟了在原身身边安插谋士的新思路,此后原身每隔几个月便要被迫“心动”一次,直至现在,原身后宫男宠七人,女妾十三人,除却被向无极塞进来的八人,其余十二人皆是宁霄重重选拔出的复燕志士。也许正是有这些先例,向无极才会生出借原身之手卸去霍风军权的想法。
毕竟向无极所说的庆功宴,庆的是霍风收复楚赵边疆之功。赵国不满,作为赵国的傀儡皇帝,向无极自然要做些什么。
宁霄不知道向无极和赵国之间的秘辛,在听完俞延的陈述后,竟也推出了相同的结论。
“楚帝登位后对赵国多有交好,君如此,臣亦当如此。霍将军此次边疆大捷,怕是引起了楚帝不满,这是要借殿下的手剥了他的军权。”
俞延敛眸,算是默认。可男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禁再次抬眸。
“霍将军行军诡谲,是难得的将才,无论殿下能否收为己用,迎将军入门都对楚帝百害而无一益。”
虽然话中全无要求之意,但原身对宁霄向来是纳言善听的性软之人。言尽于此,已经无需再继续多说些什么。
宁霄希望他求娶霍风。意识到这一点,俞延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怪诞。
世间有其既定的法则,人们称之为天道,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001所说,是根据《逐鹿》衍生出的书中世界,那么原文的剧情就是这个世界的天道。
原文里,向无极登位后,对赵谄谀取容,对内繁刑重赋。在位期间,民间多有暴动,虽屡用武力镇压,但反对之声不止。故而楚帝一死,朝纲混乱之际,举国皆反。
霍风作为起义军的首领,与反楚复燕的宁霄有殊途同归之志,乱世之中,同为英才的二人惺惺相惜直至走到一起,似乎是一件非常合乎情理的事。
而现在,继霍风拯救原身后,霍风未来的爱人正在希望自己求娶霍风……
这个世界的天道是瞎了吗?
不。
这个想法仅是冒出一瞬便被俞延自我否决。
是篡改。
正是因为天道被篡改,所以他才能在已经身死的原身身上复活,所以001才会如此放心地将他投放到这个世界进行那个什么奇怪的调研任务。
俞延沉思间,站在圆桌旁的男人已经将三层食盒里的东西尽数取出。只见他随手端起一碗品相精致的素粥,缓步走向帷幔被高高束起的床边。晦暗的光线下,他的声音染上了些许魑魅,“当然,更重要的是,楚帝既然这么不希望与赵国交恶,那么刺杀赵使这件事,我们更是——非做不可了。”
木桌与床边的距离不算远,话音落下,男人站定在床边,素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也让他的声音重归温和。
“所以还请殿下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性,大局为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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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逐鹿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