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半夏,杭州城里街道喧哗,行人络绎不绝。隔着闹市两条街,通判殷家却是上下沉寂,下人们都是大气不敢出。
殷沐霖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书卷,细细看着起劲。她翻过一页书,帘子被掀开,丫鬟翠心走进来,手中捧着个碗,轻轻搁置在她身边:“姑娘,别一个劲看,仔细伤了眼睛。吃些东西吧。”
汤碗上水珠沿着碗壁一滴一滴朝下滴,殷沐霖指甲轻轻敲打桌面,抬眼看翠心:“我没有多饿呢。好翠心,前院那边可消停了?”
翠心面露难色,叹口气,“姑娘莫打听了。老爷夫人正发着脾气,捆了许多下人打板子……我都不忍看。”
看来这事是无可挽回了。
殷沐霖合上书卷搁置在桌上,起身伸手拉上木窗,压低声音问翠心:“大姐姐还是没找到么?”
翠心摇摇头,端来旁边一盆水,一面服侍殷沐霖净手,一面道:“没有呢,老爷遣人去问,只说大姑娘一早便跟着那书生出了城,走到静安寺便不知了去向。老爷已经托人去寻,至今没有消息。你说大姑娘也是的,跟着个穷书生有什么好?她娇养惯了,日后缺衣少食,可怎么受得了?”
殷沐霖洗干净手,小口喝起那碗汤,勺碰碗壁,她若有所思。
这是她穿到这篇小说里的第七天,身份是杭州通判殷家二小姐,书中一个不起眼的透明路人甲。
说起这本小说,人物关系那叫一个错综复杂。她的大姐姐原本与首辅张家有婚约,却撇下高门大户的正头娘子不做,要和一个穷书生私奔。这倒也罢了,偏偏那书生后来又待她不好,生出不少风波。
而那首辅家的张公子,原有心仪的姑娘——还不是别人,就是殷沐霖的三妹妹,书中女主角殷若淳。
严格来讲,这算一本替嫁文——不过是歪打正着版本。
而殷沐霖,在书中出场不过两次,台词不过三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穿到这么一个姑娘身上。
她喝干净汤,有些叹惋惆怅。但自己虽然是从现代传过来的,却没有金手指和背景,加上原主本身在家里不得宠,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本来想捡起那卷有意思的话本子接着看,却有人打帘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小侍女,对殷沐霖福了福身,道:还请二姑娘随奴婢去一趟,老爷夫人在厅前等着呢。
殷沐霖跟着她走,到了前厅,才发觉气氛异常紧张。
庭前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想来是那些受杖的下人们留下的,干涸蔓延,十分可怖,就连空中也飘着些许腥气。
殷老爷坐在上首,面色庄肃,殷夫人用帕子掩掩眼角,给夫君递过去一杯茶,却被无情挥开。殷老爷几乎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胸膛不住起伏,不知是怒,还是怕。
“老爷,事到如今,着急也无法啊……”
殷夫人边哽咽边劝,谁知殷老爷听了怒气更甚,大骂道:“不孝女!自己不顾廉耻,还要拉着全家一块死!.....。我如何向首辅大人交代,如何向首辅大人交代啊……”
殷家三女殷若淳站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
殷沐霖走进去,殷老爷剧烈咳嗽起来,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殷沐霖坐在下首椅上,静静等着他说出那句话。
果不其然,殷老爷先是仰天一声长叹,然后是一脸惆怅苦闷,最后缓缓把视线转向殷沐霖:“霖儿.......事到如今,若是毁了婚约,全家都有大祸。首辅大人,不是我们这样人家得罪得起的。你可愿意替你姐姐出嫁啊?”
果不其然。
殷沐霖一点儿都不意外,因为殷老爷说的,全是书中原台词。
书中原主不知道首辅之子已经心仪自己的三妹妹,两人甚至暗中发过海誓山盟。听完父亲这句话,她虽不愿,可奈何懦弱不敢违抗父命,只能应下。
结果没过几日殷家便送来文书,点明了不要殷沐霖,而是要殷家三女殷若淳嫁过去。
最终有情人成了眷恋,殷沐霖却成了全杭州城的笑柄,导致所嫁非人,一生不幸。
殷沐霖没有立刻回答,一声不吭饮了口茶,暗自睨了殷若淳一眼,注意到了她紧紧捏住手帕的手指。想来此刻,自己这三妹妹心中,必然伤心难过。
殷沐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此刻也愿意为这对命运多舛的鸳鸯推波助澜一把。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跪在厅堂中,认认真真朝殷老爷磕了个头,随后抬起头,一字一言道:“父亲,女儿不愿意。”
啪!——
殷老爷一怒之下,把手边茶盏狠狠扫在地面上,茶盏顿时碎成无数碎片。他起身,险些没站稳,指着殷沐霖,恨恨道:“你何时,也学会了忤逆尊长!”
在他眼里,这个女儿一向沉默少言,性格软弱。他压根没想到,殷沐霖竟然敢拒绝他?还把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他咬着牙道:“你……我告诉你,你就算不愿意嫁,也得嫁!”
殷沐霖微微扬起下巴,一脸倔强:“父亲如此偏心!家中待嫁女又不止我一个,为何不让三妹妹替大姐姐?”
殷老爷还从未想过这一遭。殷夫人听了,如临大敌。殷沐霖是妾室生的女儿,可殷若淳却是她亲生,眼下首辅家里已经知道殷家大姑娘逃婚,不知道什么态度,她怎么肯让亲女儿去赴险境?
她连忙斥责殷沐霖:“哪里有姐姐没嫁人,反倒是妹妹先嫁的?你说什么浑话!”
殷沐霖不说话了,她看了脸上由忧转喜的殷若淳一眼,心中默默倒数三秒。若这个机会抓不住,殷三姑娘还怎么配得上女主名头?
果然,三秒过后,殷若淳已经跪在了她身边。
她同样先磕了一个头,然后昂起头,目光坚毅,大有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决心,“父亲,女儿愿意替大姐姐出嫁!”
殷母惊得合不拢嘴,殷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殷母扑到殷若淳身边:“儿啊,你说什么胡话?”
殷若淳握着她的手,反问道:“母亲。女儿知道二姐姐不是母亲亲生,可母亲也不是个刻薄庶女的嫡母啊。为何二姐姐能嫁,女儿就不能嫁?”
殷母无言以对,殷沐霖听得想笑。
不愧是女主,说话也聪明。这样一来,殷夫人便没有理由拒绝了,否则为什么庶出的殷沐霖能嫁,殷若淳就不能嫁?这不是明摆着说首辅家的婚事不好吗?
殷夫人担不起这句话,殷家也担不起。
尽如所期,殷夫人还想说什么,被殷老爷及时打断。他扶起膝盖骨已经软了的殷夫人,强撑起肃穆神情,对二女说:“你们先下去,容为父再定夺。”
走出厅堂,便是花明日暖。杭州城的初夏不算炎热,四处春花凋谢,开了夏花,红的粉的一团团聚着,瞧着更是娇艳欲滴。
殷家祖上便为官宦,读书清流人家最讲究一个文雅,因此院子中种的都是些素净的花树,走在下边,花瓣偶尔落几片到二女身上,景衬人美。
殷若淳生得是一副桃花面,眼尾微微上翘,自带三分凌厉,不好招惹。殷沐霖却是温柔清秀,再加上平日她总低眉顺眼,让人看了都觉得好欺负。
“二姐姐不想嫁首辅公子,是觉得不好吗?”
殷若淳忽然发问,倒是打了殷沐霖一个措手不及。
她侧眼瞧殷若淳,腹诽道你自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那首辅公子千般万般好。我看么,也就那样,单眼里有你一个罢了。
她笑了笑,拈起肩上飘落的一片花,“京城和杭州隔着千山万水,我不愿去。再说我知道,首辅家的婚事对妹妹来讲是桩好姻缘,可对我来讲未必是。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不想去那一大家子里闯荡。妹妹既然与首辅公子有意,自然便不怕难。”
殷若淳暗自心惊,自己这二姐姐平日里瞧着一个糊涂人,是何时看出来自己和首辅公子有私情?
她还待问,这厢殷沐霖,却已经走远了。
*
两个女儿走后,殷父耐着性子劝了夫人好一阵,殷夫人却始终不愿意松口,又哭又闹,只许殷沐霖嫁,不许殷若淳冒险。
“老爷……婚嫁可是女儿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了,张首辅家里说不定已经生了怒气,要是淳儿嫁过去受欺负,你又不能为她出头,又怎么好!”
殷老爷劝了他一阵,见她油盐不进,也没了耐心,袖子一挥站起来,声音拔高:“妇人之见!你要是不许你女儿嫁,那就全家等着罢官免职去流放!”
殷夫人不甘示弱,也尖叫起来:“那就让二姑娘去啊!左右二姑娘也没定婚事,怎么她就不能去?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她还敢和大姑娘一般找人私奔不成?”
殷父听她这一番话,气得险些要晕厥过去,好容易稳住了,深深吸一口气,也没办法再隐瞒。
他道:“你当我不让二姑娘嫁,是偏心她?我告诉你,眼下只有嫁嫡女过去,方最合适!你当首辅大人是好糊弄的?知道我们家拿不出长女,拿个庶出的次女便想蒙混过关?今日在厅堂上,我本也在犹豫,既然淳儿没有不愿意,那她去又有何不可?咱们这样人家配首辅之子,怎么都是高攀!”
他硬话说完了,又说起软话来,揽住殷夫人肩膀:“娘子,我知道你心疼淳儿。可首辅公子你不是没见过,生得一表人才家世又好,才中了二甲进士,前途不可限量!再者言……上次他来杭州,我瞧着他对淳儿,也是有意的……”
殷夫人被这一冷一热唬住,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呆愣片刻,只得无言伏在殷老爷怀里哭。
殷老爷一面安慰,一面松了口气。这桩事,也就算是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