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暄后来才知道,朱白等人一开始找到“匪寨”,一同威逼利诱加杀鸡儆猴之后,已经将全部愿意归降的人招安了。楼川说,今晨围着“匪寨”的人中,有小半都是楼缜的人。他们已经亲眼见过了对方的心狠手辣,心灰意冷,如今纷纷都投入楼川麾下。
但沈暄还是不解,“那还需要审判什么?这些人既已经看清了楼缜的真面目,岂不是有什么说什么?那里还需要废这么大的力气。”
楼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沈暄怀疑自己是说了什么蠢话出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了?”
“楼缜要是有那个将所有人都笼络成心腹的本事,现在也无需想着只是断大皇兄的左膀右臂,带兵攻入皇城便是。”
“他这点兵够吗?”沈暄下意识反问。楼川简直被他气笑了。
“重点是这个吗?”
“我知道……”沈暄摸摸鼻尖,“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卖命,所以需要借审问来让楼缜真正的心腹将楼缜的野心昭告天下。”
“是,楼缜只要不是傻了,就不可能打着自己的旗号大张旗鼓给自己囤养私兵。这些人多半只是知道自己是在给某些大人物做事,所以他们的证词毫无用处。”
“可是……”沈暄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该怎么审?要谁来审?你也说了,被审的需要时楼缜的心腹,而且整个径州都是楼缜的地盘,一时片刻的,你该上哪儿找出来一个和楼缜离心的人?”
沈暄的话一针见血,若是放在从前,楼川的确只能止步于将楼缜的私兵收入囊中,让楼缜忙活半天最终为他人做嫁衣。但今时今日,却一切都不同了。
楼川看着沈暄。
沈暄一阵发毛:“什么意思?”
楼川还是不说话,只是咧了咧唇角。很快沈暄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让我审?”
楼川应了一声,“怎么?不敢?”
沈暄简直要炸毛。他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意识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又向外看了看,压低声响,“你是怎么想的啊?我一没有功名傍身,二还是丹王的小舅子,我怎么审?”
“这你就不用费心了。”看见沈暄着急的模样,楼川心情似乎是很不错的。他又拿过刚才放在一边的汤碗喝了口汤,才不紧不慢说道:“本王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你当真的啊?”沈暄瞧见楼川的神情没有玩笑的意思,又坐下来,凑近了楼川,问他,“那该找什么理由去审啊?我真的可以吗?”
他的突然凑近让楼川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楼川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的收回眼神。
“这些你都不用管。”说完,他抬起眼睛,看着沈暄的眼神有些锐利。沈暄被他这样的表情吓了一下,往后缩了缩,问:“干嘛这样看着我?”
楼川问:“你几日没喝药了?”
身上几乎都没有药味了。
沈暄:“……”
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墨砚:“……”
沈暄都惊呆了,“这几天这么多事,谁还顾得上喝药啊!”
“再多的事也没有身体更紧要。”楼川放下碗,往门外露出的一角墨砚“瑟瑟发抖”的身体上扫了一眼,故意拔高了声音说:“主子惫懒,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身边的侍从无用。连盯着人准时喝药都做不到,其他事情还指望的了吗?依本王看,定要好好责罚!”
墨砚撑着门,满脸“绝望”地滑坐在地上。沈暄虽然看出来楼川可能就是在恐吓,但也真的害怕他怎么教训墨砚,赶紧说:“我喝!我马上就喝!墨砚,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熬药?”
墨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声称是。谁料还没跑两步,就又听楼川的声音慢悠悠从身后传来,“现在是喝药的时候吗就去熬药?连主子喝药的时辰都记不住,罪加一等!”
“熬药本身也要好几个时辰呢!大不了冷了再热呗!”沈暄据理力争,“墨砚你用膝盖走路干什么?站起来啊!”
一阵兵荒马乱。情绪起起伏伏的墨砚出院门的时候还差点撞上要进来汇报事务的福冲。福冲扭头瞧着跑得乱七八糟的墨砚,莫名其妙地走进院子。
见福冲进来,沈暄抬手扶额,挡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楼川望着他,眼中浮现些许微不可查的笑意,又在福冲进门前消失不见。
“殿下。”
“怎么样?”
福冲目不斜视,汇报说:“趁六殿下出城,奴才到处去探查一番。”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绢帛铺平在两人面前的桌上。沈暄凑近了一看,发觉上面竟然是整个刺史府的简略图。福冲画技不错,三两笔便将刺史府的全貌勾勒出来,重点位置还用朱笔画了圈。
沈暄忽然有种前世划重点的既视感,不由坐直了几分。
他指着主院的一个圈,问:“这里就是楼缜所居的院子吗?”
“是。”福冲说:“六殿下出城之后带走了刺史府的大部分人,但这两处却仍有侍卫把守。一处是六殿下的居所,另一处则是议事堂。为避免打草惊蛇,奴才不敢贸然上前,只是趁人不备跃上屋顶,掀起瓦片看了看。六殿下的寝室内和侧屋的书房均有文书摆放着,至于账本具体在什么位置,奴才就不知道了。”
楼川说:“好。”
倒是沈暄沉默思索片刻,说:“应该是在他自己的寝居。”
两人同时看向他。
沈暄捏着下巴说:“ 你们昨天出发之后,他就把我也叫到了书房听他说废话。如果他不是对自己太有自信,我更倾向于他没在书房里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他叫来的人里但凡有一个怀有异心,都能轻而易举捏住他的把柄。当然,也有可能像账本那样的东西他是贴身带着的。”
楼川敛眸,然后应了一声,“知道了。”
福冲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不用管账本的事。”楼川说:“这东西找起来太难,还是先抓紧眼前的机会。”
转头冲门外唤了一声,沐剑便从不知道哪里窜了出来,进了屋。
“钱飞等人在哪儿?”
沐剑说:“暂时被丹王等人安置在福安院了。”
福安院是本朝对于居无定所的百姓的收容之所,起到稳定社会秩序,救济百姓的作用,由官府督办。无家可归的百姓在那里每天可以领到一部分救济粮,也能通过为官府做事来换取一定的报酬。不过为了避免有些人冒领,对流民鳏寡的审核也是极其严苛的。但不论怎么说,在今年灾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钱飞等人还是被逼出城这件事,本身就极具争议。
楼川说:“找机会让钱飞出来报官。他不是说为了报恩,什么都愿意做吗?眼下用他的时机到了。”
“是!”沐剑领命,转身出去了。
沈暄问:“你是打算通过让钱飞报官,来展开审问?”
“不错。”楼川说:“就是要打楼缜一个措手不及。”
午后,趁着福安堂的官员在为流民打饭,钱飞在朱白的掩护之下,一路从福安堂冲到府衙,高喊请两位王爷做主,他要状告径州官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在朱白的推波助澜下,此事闹出的动静极大。百姓将府衙前面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又有所谓的“知情者”在人群中流窜,等传到丹王等人的耳朵里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楼缜叫上杜建业等人一路往府衙去,要出门的时候又撞上楼川和沈暄二人。
“皇兄。”楼缜打了声招呼,但明显能看出他的面色不太好。
楼川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只是说:“六弟可是为了流民状告径州官员一事?”
“皇兄的消息也不慢。”楼缜意有所指。
楼川不为所动,只说:“毕竟那流民话语中提及两位王爷,本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皇兄不是从来不管闲事吗?”
楼川:“牵扯到本王,那就不能算无关。”
楼缜一时说不出旁的话来。楼川略胜一筹,便含笑对着楼缜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同行往府衙去。
一到了府衙,楼缜命人驱散人群,将钱飞带入正堂。
钱飞脊背挺直,一副谁都不认识的模样。到了堂上之后,当即跪下,拿出楼川提前为他准备好的状书举过头顶,高声道:“两位王爷在上,草民要状告径州上下全部官员,官官相护,贪赃枉法,勾结匪贼,草菅人命!”
楼缜站在高处,垂眸看着钱飞,并不言语,像是在思考之前是否见过此人。
他一时不说话,楼川自然就要保持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见一时没人说话,杜建业下意识便要上前主审。但他刚上前一步,便被楼川拦了一下。
杜建业一怔:“殿下这是何意?”
楼川道:“杜大人怕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他说的,是要状告径州所有官员,杜大人是径州刺史,是径州官员之首,自然首当其冲,需要避嫌。”
杜建业回头看了看楼缜,询问楼缜的意见,而楼缜则看向楼川,“那皇兄的意思,是你我二人亲审?”
“也不是。”
闻言楼缜笑了一声,“皇兄这样,倒像是和此人之间有什么勾结了。”
“六弟这话可不能乱说,本王和此人之间有没有关系一查便知,倒是六弟在此办公,和径州官员常常来往,会不会包庇就难说了。”
楼缜说:“那照皇兄而言,岂不是你我都有偏私,反而也不好主审了?”
此话正中楼川下怀,楼川说:“不错,本王不擅长不动刑的审问,而六弟又不能处在一个完全公正的位置,此案的主审,我看另有人选。”
他说这话,简直是把“我要算计你”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楼缜看了他半晌,无奈摇摇头,轻笑一声,看上去就像一个纵容无理取闹的兄长的好弟弟。“那兄长想要换谁?”
楼川扬扬下巴,示意一旁的沈暄,“他。”
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在沈暄身上。沈暄也不知楼川究竟打得什么算盘,便只一味装作深沉,垂眸不语。看上去颇有几分出尘隐士的风姿。
楼缜扫他一眼,“皇兄真是说笑,阿暄尚未科考,且皇兄怕不是忘了,他的姐姐,是本王的侧妃。”
“这自然不会忘。”楼川无所谓道:“但六弟怕不是也忘了一件事。他是本王的挚友。”
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暄。
沈暄无语抬眸:“……”
楼川反问,“不是吗?”
沈暄忍住想要磨牙的冲动,尽量平静说:“的确,救命之恩。”
楼川假装没看见沈暄眼里的“杀气”,转头对楼缜说:“既然与两方都有关系,那就不会随意偏向哪方,依本王看,由沈三公子来主审,才是最公平的。”
他说完,楼缜还没发话,倒是沐剑带着一脸夸张的沉重,上前半步向楼川拱手道:“殿下不可啊,他……”
话说到一半,就被楼川打断,说:“不必再劝。”
沐剑愤愤退下。
搞不明白他们究竟要耍什么把戏的楼缜看样子是觉得按兵不动。他温和说:“既然皇兄觉得这样最公平,那愚弟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好。”楼川主动坐在下首,对着沈暄道:“请吧,小沈大人。”
——TBC——